先生在那裡教書。
王先生是曾是晚清秀才,寫得一手好字。他跟著馬幫從四川上來,到羅莆的時候恰逢王國豪家搬遷祖墳,要修墓。石匠門把碑石運到王國豪家大門前,王國豪叫人磨好墨,提著筆,便在碑石上寫碑文。他自信字寫得不錯,寫完一塊碑,就停下來,自顧站在一邊欣賞。這時旁邊有人說,圓而不剛,雖然下筆有力,可是缺少骨力。字如其人,由此可見寫字人之心性。
王國豪一看,旁邊站著個穿長衫的五十多歲的老者。就說,先生莫非也懂書法?
王先生說,不敢說書法,只不過對寫字之道略知一二。
王國豪說,那請先生寫幾個試試?
王先生接過筆,蘸飽墨水,奮筆疾書。王國豪一驚,此人的字看似隨意,細看卻剛勁有力。寫字時縱斂結合,忽暢忽留,輕重並舉,正欹相濟,很有米市的味道。王國豪趕緊拱手,把王先生請進屋,以酒食待之。王先生感念王國豪的情意,遂答應留下來辦私塾,開學授業。不過王先生卻不願住進王國豪家大院,單獨教王家子孫。他說找一個地方,讓羅莆能來讀的都讀。
秋生進學堂比秋洪晚三天。秋生被姑媽牽著進了志遠書齋的門,給先生磕頭。王先生說,羅秋生,你就坐羅秋洪的旁邊吧。秋生看了一眼秋洪,又看了一眼姑媽,不動。姑媽說,秋生,先生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秋生指著秋洪:我不跟他坐!王先生說,為什麼不跟羅秋洪坐?秋生說,就是不跟他坐!
從羅莆的學堂一直到縣裡的學堂,秋生只跟秋洪說過一句話。秋洪說,秋生,我們去捉蛐蛐兒玩吧。秋生說:我不跟你玩!
秋生尚未入學,羅德仁就帶著他到羅莆河邊,指著河西說,秋生,看到沒有?那一大片土地,從前都是我們家的,可是被羅秋洪的爺爺和爹搶去了。你奶奶因為丟掉了那片土地,吊死了。你爺爺也是因為那一家人才死了。因此,你要爭氣。秋生望著滿臉深沉的羅德仁,說,爹,你是不是要我長大後把那片土地搶回來?羅德仁說,憑力氣,爹也有,可是人單憑力氣不行,你要讀書,你要比他們厲害!秋生不知道怎麼樣才厲害,不過曹鄉長來過他們家,曹鄉長來的時候,有一個人給他背槍。秋生就說,那我長大就讓秋洪給我背槍!
秋生看見秋洪,心裡就不痛快。在學堂裡,凡是跟秋洪玩的人,他都不跟他們玩。有時候王先生看見秋生一個人蹲在角落裡,就說羅秋生,怎麼不出去跟大夥玩?秋生不理先生,兀自低著頭。可是秋生覺得王先生並不是一個嚴厲的人,他從來不打學生,甚至不會發脾氣。他給學生們講外面的事情,說什麼革命,說什麼女性解放,說大地方實施的新學。在秋生到縣立中學讀書的前一年,王先生居然收了個叫孟彩雲的女學生。
孟彩雲是王先生收的第一個女學生。自孟彩雲之後,羅莆才逐漸有女學生進學堂唸書,而羅莆人也才開始對女性進學堂唸書的事情見怪不怪。
孟彩雲是鎮上孟世發家的女兒。在彩雲進學堂之前,秋生就已見過彩雲。彩雲常常在志遠書齋門口玩,有時候還趴在外面的窗臺上看秋生們讀書。那天王先生把彩雲領進學堂的門,下面的學生都笑起來。他們說,先生,她是個女的!先生,我們不跟女的同學!先生說,我們羅莆人偏居一隅,坐井觀天,鼠目寸光,在離我們羅莆不遠的白水鎮上,已經有女子小學了,而在大地方,早就男女一起同學了。彩雲坐在最後一排,怯生生的,臉緋紅。比她小的都讀四書五經了,她還在唸《三字經》和《百家姓》。讀書的時候,也不敢念出聲音來,王先生叫她起來讀,他的臉就通紅,窘在那裡,一個字也不敢說。
秋生覺得彩雲跟自己一樣孤獨,平常都沒有人跟他們說話。因此,他常常藉故轉身,看一眼彩雲。他想跟彩雲說話,然而害羞,不敢。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