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松沒想到,老東家一生節儉,平常過日子一個糯米粑長了黴,都要用水泡去黴斑,蒸了吃掉,臨要上路,連口“斷頭酒”都不喝。人都死了,血還留著有什麼用?
老東家說:“大侄子,叔不喝酒,真的不喝,你喝了吧。你要做活不是嗎?要做這種殺人的活,一定要喝足酒,老書老戲裡的紅衣劊子手都是這樣的。你喝足了酒,手就不會發抖,把活做得漂亮利索,刀口要齊嶄嶄的,頭要用東西墊一下接住了,不要掉到地上摔破了相……還有,叔上邊有兩顆假牙,當心別磕掉了……我和你嬸都說好了,要她收屍時帶上粗針大線,把叔這顆頭縫上去再埋,說起來,叔還是全屍全首啊……”
殺土豪黃天驕,村蘇維埃先舉行了全村公審大會,村上的人差不多全到了。龍巖來的謝先生因為眼鏡碎了,不回龍巖重新配副眼鏡,他連書都沒法看,自然也看不清判決書上的字了。好在判決書是他親自起草的,不說背下來吧,唸到哪算哪,只當他臨時修改還不成?謝先生的口才不愧是教書先生,判決起來如江河奔騰,一瀉千里,從不結巴打嗑,慷慨激昂的話語很快就把現場勞苦大眾的情緒調動起來,人人都覺得,大土豪黃天驕非殺不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殺了他才能夠體現出紅色暴動的革命成果。謝先生邊背誦判決書,邊掃一眼脖後梗上插著“死標”的土豪黃天驕,還有提著大刀片、身披棕蓑衣、一身酒氣站在身後的鐵血團成員黃松。除了謝先生本人,外人並不知道,因為沒有眼鏡戴,他眼中的革命者黃松和被革命的黃天驕,也就是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變得模糊不清,不像兩個人,倒像霧中兩棵鄰近的樹。
到這會兒,黃松就看出來了,老東家的腿腳還是硬的,說明他心腸硬啊。他用不著人攙人扶,自己就走到了曬穀場邊,那是鐵血團準備好的刑場。黃松事先在地上墊了幾捆厚厚的稻草,黃黃的稻草就像鋪了一層黃色的暄軟的地毯。這樣,老東家的頭掉落的時候,就不至於摔得鼻青臉腫破相了,包括摔掉那兩顆假牙。老東家走到稻草厚實處站住了,其他人都退得遠遠的,生怕血濺到身上,那會很不吉利的。
老東家忽然飛快地扭過頭來,小聲說:
“大侄子,你別害怕,叔不怪你。下輩子投胎轉世,咱要都還姓黃,還在一個村住著,我有地還租給你種……”
“革命的劊子手”黃松把眼睛閉了起來,心想再默唸一遍準備了很久的揮刀要領,以確保老東家在最短的一瞬間斃命。可那動作要領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他心裡反倒想著:老東家呀老東家,早上路,早投生,死前少受罪,來世投胎,還是做個窮人吧,千萬別再做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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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密約連家堡(1)
紅四軍打進汀州的訊息,連順舟幾天前就聽過路的商人說了。他半信半疑,直到看了龍巖送來報紙後,才相信這是真的。上杭這地方,訊息常比報紙跑得快。
連順舟在上杭算得上有名的鄉紳了。他剛二十歲出頭,卻已經主掌家門,頗有建樹了。連家家境頗豐,祖上留下的產業肥田百頃不算,還在上杭城關有家小印刷廠、一家典當鋪。連順舟在廈門集美師範學校讀過書,對經商辦實業興趣不大,甚至連縣城都不愛住,長年只住在鄉下。連家住在一幢土樓內,號稱“連家堡”。連家堡是清朝光緒元年建的,糯米、紅糖摻紅黏土打成的圍牆堅硬無比,快槍的德國造子彈打上去,也不過留下一個白印子。連家堡興建時就預留了觀察、通風和射擊用的孔洞。光緒元年,連西太后手上都沒有建新軍,更不用說洋槍了。到連順舟爺爺那輩,連家堡已經有了從廈門買回來的毛瑟槍,等到連順舟掌事的那年,連家堡已經有了二十多名年輕力壯的快槍手,配上了清一色的德國造快槍。閩西這地方,防匪防盜防兵,沒槍不行。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