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兩個孩子沒有勞保,偏偏又三災九病,這對一個女工該是多大的壓力。十來年了,都是她一個人撐持住她的家。她是一根頂樑柱,從沒有讓一絲兒風雨撒到孩子和老人頭上。住的是幾間平房,漏雨雪時都是她一個女人爬上去瓦刀泥灰地修補。媽說——也看到她也哭過——可哭過了就算,提起籃了四處換手套做買賣繼續吆喝著幹。
接連地聽說她的公婆兩老相繼去世了,她將之安葬;她的大兒子考上大學了,她交學費;她的丈夫提幹了;她的大女兒出嫁了,她給辦了一份不輸人的嫁妝;最後兩個小的也上了技校了;家裡房子蓋起了……接著便到了她辦病休的時候——她參加工作早,還不到年齡就可以病退,因為她的丈夫已升為團長,要接她去享福了。兒女們一個個都大了,也都能自己料理自己了。她是帶著一個小女兒一齊去的,旁人都說:“總算熬出頭了。”帶著一絲喟嘆,語氣裡有一種萬里取經終成正果的那一種釋然,老人們更說“好人有好報啊!”
沒有什麼比看到一個好人走向幸福更讓人愜意的了。
沒想到:三年不到,居然聽說她和她的丈夫離婚了!這怎麼可能?她是那麼賢惠!是男人是陳世美嗎?但據說不是——她受苦慣了,到部隊真地閒下來了,享上福了,也過了兩個月開心的日子,可這突來的幸福讓她不安,或者這夢將以求的幸福抓到手後她才發現並不是她所要的。不知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原因,她開始懷疑丈夫喜新厭舊,而“新”就是部隊裡的一個女文書,文文靜靜的,人緣很好,其實與她丈夫毫無瓜葛。她卻*開始無理尋鬧,檢查追蹤,直到追到辦公室平白打了那女人一耳光,她丈夫忍無可忍,於是離婚。據說她丈夫和她辦好離婚書後還流下了淚。——我每想起那個黑著眼圈換手套,為一家老小寒苦奔波,大冷天還家裡家外*持的女人心裡就不由一陣難過,也總想起書上的那一段旁白:
——華年終於拿到了那個近於夢幻的汝窯瓷瓶了。他的心裡湧起一種幸福,但又不能置信。他看著自己當著礦工多年後滿是硬繭的手,斑駁破裂,而瓷是如此的白。他不信這個瓷瓶會真地落在他手上。他轉著那個瓷瓶,想摔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象驗證是否在做夢似的掐自己一把。他其實只是這麼想了一下,那個瓶就落在地上,碎了,散了,無法粘合了……
(三)
總在想,是不是真的曾有人擁有幸福——我們期待的也並不是一句流言,苦苦尋覓後一無所獲該是多麼殘忍!於是,我想起了一位老婦。
在大學校園裡,有一位中文教師,她是一個慣著黑衣的婦人。有人說,她很會彈鋼琴。這從她的聲音裡就可驗證——那是一種磁性的帶著彈力的聲音。從聲音中我們總聽不出她有那麼老——老到竟還是建國前的教師。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先生,後來才知已經亡故了,她由此一直單身。學生間流傳著很多關於教師的新聞。一次大家在談論數學系一位副教授的風采,便有人說:就是他,追求了於講師二十年了。於講師便是那個老婦,她的職稱很低,聲音很好聽,會彈鋼琴,而且,有人追求了她二十年。
只有一次走進她的家門,門庭很窄,一室一廳,還有一個簡單的廁所。我是送論文題綱去的。屋裡沒有什麼陳設,引人注目的便是單人床頭那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照片中的男人舊式西裝打扮,但目光深遂似可穿越千古,起碼的穿越到身後。那大概便是她的亡夫了。這目光竟有力量在他年紀輕輕即喪去後讓於老師——這麼一個曾經美麗的女子為他枯守經年。他們的當初,一定幸福得難以回想吧?
那一年寒假,宿舍中園的學生已經走空了,我因為一門功課不及格,留在那兒補習並預備論文,還沒有走。中園對面便是住的都是單身教師的西園,那些年輕老師這時多已回家探親了。食堂停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