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那一堆畫稿裡的我的幾個“孩子”,那幾張小畫兒分明在瑟瑟發抖。他緩緩伸出手,用粗壯的手指探向那一張張早先春光燦爛,如今卻面如死灰的畫兒,只輕輕一劃,如同拂去桌上的灰塵一般的輕易,幾張他看不入眼的畫兒便飛出了乒乓桌的邊緣,墜向深淵,一頭栽在地上,死在塵土裡。然後,他堅定的大腳竟一腳踩了上去,是的,他真的踩在了那些畫上。我倉皇轉頭,只見那畫的作者我的某同學正閉上眼睛,輕輕嘆出一口氣。待再扭回頭的一瞬,我的那幾張小畫兒,我的孩子們也正墜向萬劫不復,是“萬劫不復”,這個詞兒並沒有用得太重,我不知道如今你們讀文章的人會怎麼感受,那一腳對於當時的我可真是萬箭穿心啊。他的腳踩中我的畫兒的瞬間,我只覺得那些陽光下曾見過的所有美好事物瞬間都黯淡了,我筆下曾經細細流淌的溫情,那些慢慢在紙上堆積起來的熱愛,頓時土崩瓦解一文不值。
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但只能忍住,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脆弱和幼稚。低著頭死死盯著那個踏在我心頭上的腳印,眼角餘光裡那些畫兒,那些紙片還在紛紛揚揚,我根本沒有勇氣再抬頭。桌上最後只留下幾張作品,滿地斷壁殘垣。他走出門前吩咐了一聲,桌上是誰的作品,誰自己釘在牆上。房間裡一片安靜,我走上前去撿起自己的畫,其他人也在默默收拾,幾個幸運兒也如同做錯了事一般悄無聲息地拿起那幾張無瑕的作品,匆忙慌亂地釘在牆上。遠處村裡的土狗們突然狂吠不止。這昏黃的房間如同一座轟炸之後的城市,躑躅在廢墟間的僥倖生還者,唯有以沉默面對被摧毀的一切。
從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滿懷希望地奔赴羞辱,在記憶裡的那個初春的日子,那個湖邊小村的每個夜晚,我心愛的“孩子”都會在我充血的眼睛的注視下,眼睜睜被處決,無一倖免。我曾經拼命努力想證明自己,反覆地撕了畫畫了撕,只差把心血一口噴到畫上,可那隻大腳沒有饒恕我,從沒有饒恕過我。烈日下,面對浩淼的大湖我終於一筆也畫不下去了,我想到過退學,也想過要殺了那個每天折磨我的暴君,可我與日俱增的自卑越來越龐大,龐大到成為死死壓住我的陰影,龐大到我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牆上的畫越來越多,我的心傷痕累累,在一個一無所有的少年將全部驕傲都孤擲一處的日子裡,屢戰屢敗的我最終只能學習去演一個冷眼旁觀者,滿臉不在乎的樣子。
事實上不可能不在乎,那麼多年過去我還如此清晰地記得這一切。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認真畫畫,痛恨“才華”這個和我無關的詞兒,對未來的職業也充滿了幻滅,在這沒有刻度標準的天平上,這場我看來誰也沒有資格做裁判的博弈裡,我再也不願把自己和盤托出,不敢輕易把熱愛押上去。再後來,下意識開始在其他領域找尋一些自信,喜歡看書寫日記,著迷電影,幻想去學導演,這些不務正業的念頭,如今看來不過是個自信跌到谷底的三流少年,在內心裡組織策劃的一場維護尊嚴的反擊罷了。
再次遇到這位老師,已經是我成為一個所謂“知名藝術家”之後,闊別二十多年的再見並無戲劇性,他從海外歸來,我們寒暄熱絡和所有久別重逢的師生一般無二。說話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會掠過我的肩頭,怔怔望著遠方,我也想學他,但眼光始終掠不過他如今早已稀鬆斑白的長髮。
我知道他一定一點兒都不記得那些日子了。那些“楊灣”的日子,對一個少年來說太他媽殘酷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根本無法作為一個冷靜的敘述者來說這個故事,甚至永遠不願再提起。如今終於坦然,也許是我老了吧,變得不太計較了,願意和這個世界和自己都保持幾分清醒的距離,也或許只是搞明白了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如此,這世上多的是和我一般的盤纏不夠卻志在千里的難兄難弟,到處都是無趣卻運轉有效的規則,大部分的人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