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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把它們清除乾淨。我剛到上海那會兒,街市間還能經常聽到一些年紀較大的人口中吐出寧波口音或蘇北口音,但這種口音到了他們下一代基本上就不存在了,現在你已經無法從一個年輕的上海人的談吐中判斷他的原籍所在。與口音一樣,這些上海人與故鄉的聯絡也基本消解,但他們在填寫籍貫的時候又不可能把上海寫上去。於是上海人成了無根無基的一群,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不知自己屬於哪塊土地,既得意洋洋又可憐兮兮。由此倒羨慕起那些到老仍不改鄉音的前輩,他們活生生把一個故鄉掛在嘴邊,一張口,就告示出自己的生命定位。 我天天講上海話,後來隨著我生存空間的進一步擴大,則開始把普通話作為交流的基本語言,餘姚話隱退得越來越遠,最後已經很難從我口中順暢吐出了。我終於成為一個基本上不大會說餘姚話的人,只有在農曆五月楊梅上市季節,上海的水果攤把一切楊梅都標作餘姚楊梅在出售的時候我會稍稍停步,用內行的眼光打量一下楊梅的成色,腦海中浮現出上林湖的水光雲影。但一轉眼,我又匯入了街市間雨點般的腳步。

故鄉,就這樣被我丟失了。故鄉,就這樣把我丟去了。

重新揀回故鄉是在上大學之後,但揀回來的全是碎片。我與故鄉做著一種捉迷藏的遊戲;好像是什麼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豎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卻又空空如也,一轉身它又在某個角落出現……

進大學後不久就下鄉勞動,那年月下鄉勞動特別多,上一趟大學有一半多時間在鄉下。那鄉下當然不是我的故鄉,同樣的茅舍小河,同樣的草樹莊稼,我卻沒完沒了地在異鄉的泥土間勞作,那麼當初又為什麼離鄉呢?正這麼想著,一位同樣是下鄉來勞動的書店經理站到了我身邊,他看著眼前的土地好一會兒不說話,終於輕輕問我:『你是哪兒人?” “餘姚。浙江餘姚。”我答道。

“王陽明的故鄉,了不得!”當年的書店經理有好些是讀了很多書的人,他好像被什麼東西點燃了,突然激動起來,“你知道嗎,日本有一位大將軍一輩子褲腰帶上掛著一塊牌,上面寫著「一生崇拜王陽明」!①連蔣介石都崇拜王陽明,到臺灣後把草山改成陽明山!你家鄉現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陽明醫院了吧?”

我正在吃驚,一聽他說陽明醫院就更慌張了。“什麼?陽明醫院?那是紀念王陽明的?”原來我從小不斷從村民口中聽到的“養命醫院”竟然是這麼回事!

我顧不得書店經理了,一個人在田埂上呆立著,為王陽明嘆息。他狠狠地為故鄉爭了臉,但故鄉並不認識他,包括我在內。我,王陽明先生,比你晚生五百多年的同鄉學人,能不能開始認識你,代表故鄉,代表後代,來表達一點歉仄?

從此我就非常留心有關王陽明的各種資料。令人生氣的是,當時大陸幾乎所有的書籍文章只要一談及王陽明都採取否定的態度,理由是他在哲學上站在唯心主義的立場,在政治上站在農民起義的對立面,是雙料的反動。我不知道中國數千年曆史上有哪一位真正堪稱第一流的大學者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又堅定地站在農民起義一邊的,我只覺得有一種非學術的衛護本能從心底升起:怎麼能夠這樣欺侮我們餘姚人!得了他多少年的聲名還痛罵他,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點點滴滴地蒐集與他有關的一切,終於越來越明白,即使他不是餘姚人,我也會深深地敬佩他,而正因為他是餘姚人,我由衷地為他和故鄉驕傲。中國歷史上能文能武的人很多,但在兩方面都臻於極致的卻廖若晨星。三國時代曹操、諸葛亮都能打仗,文才也好,但在文化的綜合建立上畢竟未能俯視歷史;身為文化大師而又善於領兵打仗的有誰呢?宋代的辛棄疾算得上一個,但總還不能說他是傑出的軍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陽明的出現,才能讓奇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