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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樓的小門廳裡,我看到了一排舊信箱,小小的,隔著一些腳踏車,我看到它們落滿了發白的灰塵。現在,從南京來的,胡蘭成的信,再也不會在這裡面的某一個信箱了。

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了張愛玲寫過的那家電車場。它還在那裡,下午的時候,有公共汽車進場,可是現在不用她的時代的電車鈴了,汽車一扭一扭地到了它的那一長條地方,那地上流著黃黑的汙油,然後撲的一聲放掉氣,好像放了一個又大又臭的臭屁。

路邊也有一輛車子停了,像張愛玲五十年前在上海的這條路上看到過的一樣。那時候,這民國女子說,它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現在我騎著一輛舊車路過它的身邊,看著它,想起了一條死得絕絕的、發著水和肉的腥氣的大魚。

顏文梁的客廳(1)

顏文梁在上海的老宅子,在上海的新康花園。那是一條寬敞的大弄堂,西班牙式的兩層樓房子一律刷成了綠色,失去了白牆紅瓦的西班牙房子那種開朗和火熱,以及溫柔的悠閒,被一棵棵高大的雪松掩蓋著的小綠房子,像波蘭南部森林裡的小矮人一樣,一個,一個,獨自緊緊裹著衣服臥在樹下面,有種恍惚中亂穿衣服的神秘。大弄堂裡什麼聲音也沒有,就聽到自己的皮鞋跟在身後的牆壁上篤篤地響過來。我從小在這條大弄堂裡走來走去,從來不知道這裡有顏文梁的家。

綠色的房子有棕色的木頭大門,門開了,裡面是老房子的昏暗和老宅地裡面的特別氣息,混合著老人的呼吸、油畫布上松香水的辛辣、熱過剩菜以後殘留下來的氣味、舊書落了細塵的乾燥紙頁,還有老傢俱返潮時把樟腦和木頭的芳香一點點散了出來。玄關上有一盞老老的玻璃罩子燈,做成一朵金黃色倒掛著的鈴蘭花的樣子,用微微生鏽的鐵環吊下來,讓人想起巴黎的世紀初,從梯也爾血洗巴黎中走出來以後風行的新藝術風格的燈飾。可這燈不是顏文梁當年從巴黎帶回來的。當年他從巴黎帶回來的是一萬多冊美術書和五百多具著名雕塑的石膏複製品,沒有為自己家帶什麼回來。

客廳裡很暗,開著日光燈,壁上有兩面金框圍著的鏡子,上面蒙了灰、水汽和餐桌上散過來粘上的油膩,當把鏡子邊上的金色長蠟燭燈點亮時,鏡子裡朦朦朧朧地反射出一隻齊胸的、精緻地雕刻著花紋的柚木架子,那是從前為一套法文的百科全書專配的書架,那羊皮面子燙了金的書不是放在桌子上平著翻的,而是要將它架在這書架上,微微向你斜著。在它的後面,是那一書櫥的百科全書,頂上放著一箇舊馬糞紙的紙板箱,粗糙的黃底子上印著豐收牌乾菜筍的紅字。

它們的邊上有一架雕花的大衣櫥,洛可可式的,在邊上雕滿了複雜的花紋。那是從前顏文梁臥室裡用的,現在臥室給了孫女當臥室,就把它移出來放在客廳裡,它像是銅質的一樣,漸漸長出綠色的鏽漬。顏文梁即使是在巴黎學油畫的時候,在咖啡館裡也只喝茶,一回到中國,能不穿西服的時候,總是穿中式不上肩的衣服,可他的臥室裡有全套的西式傢俱。看起來,他是那種懂得挑自己喜歡的東西來組成自己生活的人,不那麼刻意要將自己歸納到一個標誌下面。這種人常常自己知道自己是度過了豐富的一生,可在功名上要遜色一些。功名是一種要經營的事業。所以在顏文梁的身後有一點寂寞,不過他已經不在乎它們了。

在客廳裡,從一尊小小的青銅胸像上,我才知道顏文梁長的是什麼樣子,一個長長臉的老人,嘴有一點鼓,誠懇敦厚的樣子。我覺得曾經在什麼地方是見到過他的,穿著灰色的老棉襖,襟上像隨意的老人那樣,一不小心就弄髒了。一定是在什麼時候,在弄堂裡。那時我怎麼會知道他就是顏文梁,那個1931年將歐洲雕塑阿加特米型複製品大量運回國的中國第一人,從此,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受惠於他的那五百多具石膏像,從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