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了一段,漸漸駛離碼頭附近的荒地,小滿看到空空如也的道路兩邊逐漸有了樹,不曉得叫什麼名字的樹,又高又大,枝幹卻光禿禿的,才從寒冬裡甦醒過來,只生出一些細小的葉芽,隨著風輕輕地擺。
之後,車窗外的風光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發生變化。
無數的屋樓,無數的人,放眼看見的一切都是密。
密密麻麻的房子,從圍欄牆垣到招牌的式樣,無一例外都是前所未見的,上面的字還勉強認識,卻根本來不及讀。
密密麻麻的走動著的人,各式各樣,熙熙攘攘,新鮮又陌生,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根本來不及看。
這時候小滿才知道,原來碼頭只不過是新世界的一隅。
看得眼睛都發酸了,他才稍微斂了目光,心裡卻忍不住又在想,這些景象如果要像那個洋人那般畫,又該要畫多少張才能全部描繪下來。
車忽然停了下來,靠到路邊,車門開啟,有人下車去,又上來幾個學生,有男有女,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年歲。
男學生穿的是一身筆挺的黑色立領學生服,類似早幾年梁三少爺穿的那種,卻有哪裡不大一樣,似乎還要更新派一些。
女學生則是藍灰色的布旗袍,腳上踏著丁字皮鞋,後來他才知道,這種布叫做陰丹士林。
車行了一陣,又停靠著開了車門,這回上來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穿著西式長風衣,戴著眼鏡,手中還拿著一份報紙,十分斯文的模樣。那女郎是及耳短髮,也戴著眼鏡,穿一身素淨旗袍,外面套著開司米開衫。
無論是學生,還是女郎,或者是斯文男人,始終都只是安安靜靜站著,偶爾閒話兩三句,聲音也是極輕的,彷彿懷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們這群人經過在船上一日一夜的顛簸,個個都是形容枯槁,蓬頭垢面,或背或拿著厚重的行囊,加上那種鄉里人獨有的穿著裝扮,顯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開始時候,因為感到陌生拘謹,個個都有所剋制,時間長了,又逐漸放鬆下來,扯著嗓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大聲聊天說笑起來。
沒人去阻止,周遭人的眼光也並不是直剌剌地投射過來,只是拿了眼梢輕輕地剮過,暗暗的,漫不經心。
這裡的人,彷彿就連嘲笑都是隱晦而剋制的。
小滿不由自主垂下頭去,不可避免地感到臉頰微微發燙。
在青年廠工的提醒和催促下,他們總算到了該要下車的時候。
下了電車,不免又失去方向,沒頭蒼蠅似的,好在有個人領著,只需要跟著他,不停往前走或者拐彎。
眼見從繁華的街巷又轉到稍微冷清的地方,吹來的風裡漸漸夾雜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刺鼻氣味。
兩條腿慣性著還要往前時,青年廠工卻突然停下,說道:“到地兒了。”
此時太陽剛好被雲層遮蔽,乍一看,那些灰黑的直直佇立著的廠房顯得有幾分陰森。
小滿下意識地抬起頭,便看到中西合璧的高大門樓上懸著“魏氏染織廠”幾個大字,他曉得,這裡便是自己往後要做工的地方了。
進了廠門,那股刺鼻的氣味直衝鼻端,越加濃烈,小滿皺起眉頭,同行的人裡有的忍不住掩起鼻子。
青年廠工冷笑道:“你們做個十天半月的工,也就習慣這印染劑的氣味了。”
周圍沒人搭腔,不知覺中都斂起之前那種嘻嘻哈哈的神態,一路上初見花花世界的興奮沉滯下來,腦子清醒了,出來是為做工掙錢的,並非玩樂。
仍跟著他走,先去到宿舍,而所謂的宿舍,不過是幾間瓦房,四壁空空,一張又一張簡陋的床鋪緊緊挨著,一直排到牆角。
分過床鋪,又一人發了一身粗布工服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