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變成一隻貓妖前,我也曾是個人。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偶爾午夜夢迴時,依稀青磚綠瓦,朱門大院,幽深的門廳裡擺著安靜的長刀,刀已鏽跡斑斑,我手指從刀尖上撫過,不知撫了多少遍。
亂世之中出英雄,只記得當年我也曾被無數人稱作一聲少年英雄。
彼時也曾一身血性,一腔孤勇。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我跟隨聖人身側,屍山上踏,血河裡闖,南征北戰鐵馬金戈,一片赤膽忠心,只為曾與他把酒言歡,酒至酣暢處,他說,阿杰,我必為天下那些陷於苦海的黎民百姓博一個萬世太平。
嘴裡是最劣的糧,手中是最烈的酒。
是他於在苦海中將我這條命救出,是他讓我從衣不蔽體的小乞丐一躍成了世人敬仰的少年英雄。
萬世太平,我信他。
於是化身為他手裡最犀利無情的刀,從十歲到十八歲,我為他殺了很多人。
無論什麼樣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城牆上搖搖晃晃淌著血懸掛著的屍骸全是我為他獻上的豐功偉績。
太多太多。
多到已忘記刀揮下那一刻是種什麼感覺,多到砍下的人頭已在我心底砸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洞,洞裡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我完全感覺不到。
後來,昔日身旁那些曾刀口舔血,生死與共的人也一個個死於我手的時候,我仍感覺不到。
再後來,很多人開始漸漸唾罵我助紂為虐,濫殺無辜,謀害忠良的時候,我依舊感覺不到。
直到有一天,他當著我面,以他國細作之名杖斃了我懷孕的妻。
直到有一天,他以通敵賣國、殘害忠良之罪屠我滿門,株連九族。
直到有一天他在金鑾殿前親手揮刀割下了我的頭顱,並命人將我屍身丟入亂葬坑,頭顱拿去喂宮牆外遊蕩的野狗……
我才看清,那洞裡原先深不可測,後來逐漸滿溢位來的東西,是什麼。
是年少愚忠被凌遲的殘骸,是十年光陰被權術玩弄背棄後的嘲笑。
我恨。
但恨意無處宣洩。
區區一隻螻蟻,生是一個乞丐,一頭鷹犬,一名走卒。
死是草蓆卷裹下一具無處安葬無法超生的斷頭屍。
亂葬坑充斥著我無窮的戾氣而成了最兇一處積陰地,滋養一眾鬼魅行屍,遠近害人無數。世人聞之皆駭然,可笑,卻無一分一毫能動搖那高居在金鑾殿上,集萬千殊榮於一身,將萬世辱罵盡數傾倒在我身上的帝王。
恨意無法消。我上天無門,入地無路。死不是死,生不是生。
我入不了輪迴。
我苦。
痛苦無人訴。
又是一天在痛苦中煎熬的時候,身旁土地翻湧,戾氣滾動,我被一名法力強悍的走屍人從埋骨地驅了出來。
我知道如我這樣的屍體落在這類人手裡將意味著什麼。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冷眼看著這類人去了又來,我的戾氣令這地方成了最好的養屍地,他們不停將一具具屍骨從這裡翻出,施法,然後驅走。
現如今,我竟也將要成為這些人手裡的走屍之一。
我不願。
死前是走卒,死後我不願亦成這些以死屍謀取利益的人手中一枚棋。
我拼盡身上所有戾氣試圖反抗。
奈何,他太強。
最終不得不在他輕言細語中緩緩追隨他步伐往前走時,忽然他身形一晃,陡然失去蹤影。
我不知是什麼令他匆匆遁形。
但並未因此慶幸,因為敏銳嗅到空氣中多了比剛為可怕的氣息。
那氣息來自一個穿著紅裙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