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一頁頁陳年的賬單報表間,我很難把他們切實抓住。能夠有把握作出判斷的只是,山西商人致富,既不是由於自然條件優越,又不是由於祖輩的世襲遺贈。他們無一不是經歷過一場超越環境、超越家世的嚴酷搏鬥,才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山西平遙、祁縣、太谷一帶,自然條件並不好,也沒有太多的物產。查一查地圖就知道,它們其實離我們的大寨並不遠。經商的洪流從這裡捲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於這一帶客觀環境欠佳。
萬曆《汾州府志》卷二記載:“平遙縣地瘠薄,氣剛勁,人多織耕少。”
乾隆《太谷縣志》卷三說太谷縣“民多而田少,竭豐年之谷,不足供兩月。故耕種之外,鹹善謀生,跋涉數千裡率以為常。土俗殷富,實由此焉”。
讀了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記述,我不禁對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來。家鄉那麼貧困那麼擁擠,怎麼辦呢?可以你爭我奪、蠅營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飢挨餓,可以埋首終身、聊以餬口,當然,也可以破門入戶、搶掠造反——按照我們所熟悉的歷史觀過去的一切貧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稱頌的道路只有讓所有的農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但是,在山西這幾個縣,竟然有這麼多農民做出了完全不同於以上任何一條道路的選擇。他們不甘受苦,卻又毫無政治慾望;他們感覺到了擁擠,卻又不願意傾軋鄉親同胞;他們不相信不勞而獲,卻又不願意將一生的汗水都向一塊狹小的泥土上灌澆。他們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鄉之外的遼闊天空,試圖用一個男子漢的強韌筋骨走出另外一條擺脫貧困的大道。他們幾乎都沒有多少文化,卻向中國古代和現代的人生哲學和歷史觀念,提供了不能忽視的材料。
他們首先選擇的,正是“走西口”。口外,為數不小的駐防軍隊需要糧秣,大片的土地需要有人耕種;耕種者、軍人和蒙古遊牧部落需要大量的生活用品,期待著一支民間貿易隊伍;塞北的毛皮、呢絨原料是內地貴冑之家的必需品,為商販們留出了很多機會;商事往返的頻繁又呼喚著大量旅舍、客店、飯莊的出現……總而言之,只要敢於走出去悉心尋求、刻苦努力,口外確實能創造出一塊生氣勃勃的生命空間。從清代前期開始,山西農民“走西口”的隊伍越來越大,於是我們在本文開頭提到過的那首民歌也就響起在許多村口、路邊: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話兒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懮愁。
緊緊拉著哥哥的手,
汪汪淚水撲瀝瀝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門口。
……
我懷疑我們以前對這首民歌的理解過於浮淺了。我懷疑我們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憐憫、同情的目光去俯視這一對對年輕夫妻的哀傷離別。聽聽這些多情的的歌詞就可明白,遠行的男子在家鄉並不孤苦伶仃,他們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強烈的愛戀,都有一個足可生死以之的伴侶,他們本可以過一種艱辛卻很溫馨的日子了此一生的,但他們還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門,而他們的戀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綿綿的戀情從小屋裡釋放出來,交付給朔北大漠。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還是走了。我相信,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邊滴下的眼淚,為山西終成“海內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種子。
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隊伍中,正擠著一個來自祁縣喬家堡村的貧苦青年農民,他叫喬貴發,來到口外一家當鋪裡當了夥計。就是這個青年農民,開創了喬家大院的最初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