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謝岑關低聲道,「『吳中謝氏衣冠六百年,盡毀於你手。』」
百里決明嘆了口氣。
「你問我為什麼不去見尋微,」謝岑關面容慘澹,「我倒想問你,我該怎麼面對他?我見到他,我是該笑,還是該哭?我該說什麼?尋微,阿父回來了。不,我早就死在鬼國了,爬回來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這還算是回來了麼?」
百里決明喉嚨發乾,不知道說什麼好。
罵人罵得利落,安慰的話卻不知道怎麼說。萬幸的是尋微不在這裡,不知往事真相,否則她一定很難過。百里決明心裡像破了個口子,酸苦的水從裡面汩汩流出來。他想起尋微天真爛漫的樣子,發黑膚白,笑容生光,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漂亮小孩兒。那麼好一個孩子,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苦?
「錯的不是你,也不是尋微,是那幫沒良心的狗賊。」百里決明最後說,「謝岑關,你再好好想想。尋微是你的親骨肉,她一直在等你,每回我教她風譜,她都要練到大半夜才睡覺。這是你們謝家家傳的術法,她這麼努力,就是為了哪天你回來了,她可以自豪地給你看。」
謝岑關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這麼多年了,我想得很清楚了。」
百里決明一窒,「你……」
「我最後再說一遍,」謝岑關表情冷硬,「前輩,那個孩子我不要了,送給你了。」
岑寂的燈影裡,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小小的鼓槌,敲在裴真,更確切地說,是謝尋微的心頭。他躺在百里決明罩下的影子裡,默默閉上了眼。
「你說的這句話,我就當你是放屁,我沒聽見。」百里決明忍住怒氣,一字一句說,「給你三息的時間,給我重新說過。」
謝岑關沉默片刻,道:「前輩,他一歲我就走了,我從沒養過他,他不能算我的孩子。謝家的命債太重,我過不去我心裡這道坎。你養他長大,授他經書,教他術法。你是尊師,也是親父。從今往後,他成親拜高堂,拜你不拜我。他敬養尊親,養你不養我。他摔瓦起靈,送你不送我。」他的聲音很低,卻無比的清晰,「就當我,從未生過這個孩子。」
他的話說得那般狠絕,不留餘地,斗室一下子沉寂下來,只有沉甸甸的燭光壓在所有人的眉間和肩頭。裴真眸中一片寂靜,他素來謀算出眾,師尊歸來、仙門重啟地裂,事事盡在把握。收殮父骨,追查真相,報仇雪恨,他一步步行動。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來父親不回家不是因為死在了鬼國,而是因為他是一個被拋棄、被憎恨的孩子。
他記得小時候奔跑在謝家老宅絳紅色的圍廊裡,風吹著海浪竹蓆撲剌剌響,他無意間聽見簾後僕人的流言蜚語,說他剛出生時宗祠為他起卦,說他這一生寡親緣,鮮恩情,孤克六親死八方。
他還太小,聽不明白,僕人言語中的憎惡與嫌棄他卻聽得出來。他躲在堂屋松柏掛畫後面的密室裡氣了一天,讓闔府的人急慌慌地尋他。直到六歲那年滿門被屠,他從每次生氣就躲進去的密室裡爬出來,母親倒伏在堂屋冰涼的地磚上,蜿蜒的鮮血漫過她為他納的鞋底。直到十四歲那年師尊被封印,他眼睜睜看著江左四門的大家長剖開師尊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六瓣蓮心。
直到今日,他來鬼國為父親收屍,卻親耳聽見他說:
那個孩子,我不要了。
他不願信命,有時候卻不得不信。他想起幼時阿翁阿婆與他不甚親近,望著他的眼神總是複雜又悲哀,充滿他看不懂的東西。每回他跑到他們的園子,母親總是急匆匆地把他拽回來。他以為阿翁阿婆年紀大了,不喜歡吵鬧。
原來並非如此。原來從頭到尾,他就是個被厭惡的孩子。
第42章 良晤(四)
「你很好,謝岑關。」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