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個血風腥雨的夜晚終於來了,倘若不是那天早搏頻繁,心律不齊,他也完全會裹在包圍圈裡,被棒子隊毆打的。直到深夜,那兩個女孩子才披頭散髮地回到家,而且,也是她們有生以來,頭一回用骯髒的字眼,唾罵著那些惡貫滿盈的大人物,幾乎每一句話,都足夠判處十五年徒刑的。
倘若於菱在的話,廣場方磚上能不留下他的血跡麼?那些天,這個不曾捱揍的游擊隊長,要比那些灑下熱血的“階級敵人”還難受,因為他終於像蛻殼似的,經歷了一個苦痛的過程,決定把自己劃歸“階級敵人”那個行列裡去。因為一個城市中,竟會有百萬“階級敵人”,那麼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究竟應該站在哪裡;游擊隊長如果還懵懂的話,那他就算白活了。
謝若萍說:“虧得菱菱走了,要不——”
於而龍反駁說:“難道在廣場上灑下鮮血的年輕人,就不是我們的孩子嗎?”
那天夜裡,於而龍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位勸人去殺人的老紅軍趙亮,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穿好衣服,推門就要出去。謝若萍早被他的動靜驚醒,趕緊披衣起來,在門口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幹什麼?”
“出去走走。”
“你瘋了嗎?半夜三更!”
“若萍,我的心快要憋死了……”
“你不能再去闖禍……”她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他的性格!一旦他認準了什麼,那是用二十匹馬也拉不回頭的騎兵團長啊!她怎麼也忍不住,哽咽了一聲二龍,淚水便迸裂出來,但她拼命咬住嘴唇,不叫哭出聲來。
於而龍將他老伴的手,抓得緊緊地握了會子,然後,一言不發地掉頭走出屋去。
謝若萍知道不該攔他,而且也攔不住他,然而作為一個忠誠的伴侶,患難與共的妻子,那顆心又緊張地提溜起來。又像那十年裡經常發生的情況那樣,搬來個小馬紮,坐在門背後,懸心吊膽地等待著老伴回來。
請不要笑話一個懂科學的醫生也會迷信。在這以前,每當那些一朝得志的“革命家”,把於而龍架走去遊街、批鬥、刑訊、逼供、拳打腳踢、坐噴氣式或者關押在黑牢、地下室不見日月星光的時候。做妻子的總是在門廊後的小馬紮上忐忑不安地坐著,和那位理應擋住惡鬼進宅的,然而偏偏擋不住的門神爺在一起,等待著,等待著,老天保佑,好像每次都不曾撲空過,終於等回來了。儘管遍體鱗傷,踉踉蹌蹌,但終於是活著回來的。
她現在又坐在小馬紮上了,因為她首先是一個女人,一個妻子,然後才是一個醫生,有什麼理由去笑話她呢?
於而龍走在霧濛濛的街道上,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封閉了一陣,又恢復原狀的廣場走去。他記得五十年代的時候,不是“十一”,就是“五一”,他總有機會在觀禮臺上得到一個席位,和那些熙熙攘攘的遊行隊伍同歡共樂。然而現在,馬路上就他一個人踽踽行走,除了影子,在路燈下,時而前,時而後地陪著他,簡直是少有的寂靜。他也奇怪,當年那種主人公的感覺到哪裡去了?好像走在別人的土地上似的,盡力避開那些拎著棒子的值勤人員。
他望著廣場上的血——其實什麼都沒有,和血泊裡隱隱約約的那個紅軍戰士的形象,他的入黨介紹人似乎在詢問他:“二龍,你到哪裡去了?”
“我一直在這裡呀!政委。”
“那廣場上有你灑下的一滴血麼?”他的臉色嚴峻起來,顯然在等待著他的答覆,要他指出在哪塊方磚上,曾經沾有他於而龍的血跡。
然而他能說些什麼呢?
趙亮奇怪地瞪著他:“那麼,你那顆共產黨員的心呢?”
“原諒我吧,老趙!”頭漸漸地低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