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身旁發生了什麼,那一張張面具說明了問題。又或者,他們對周遭上演的一切太過熱情,以至於需要一些偽裝。是啊,誰不需要呢。
他知道他必須重新面對的現實:九月沒了,沒有任何可以聯絡的方法。她的工作地址沒錯,雖然說明她沒有騙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手機號碼呢,嘉羽眼前又浮現出接待小姐不明所以的微笑,他以最快的速度衝向公用電話,結果是,她也沒騙他。
嘉羽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指示燈後,看到綠色的小人變紅又重新變綠,身邊的人走走停停,喇叭聲響成一片。聲波在樓宇形成的音場內衝撞,逐漸放大,與神經形成奇妙的共振。這聲波極在他的體內左衝右突,令胃部一陣痙攣,好像時刻會跳出來吞噬他。他扶住牆,看到一間咖啡館的入口。
嘉羽頹然的坐進沙發,面前的報紙上“牛市”、“基金”、“通脹”映入眼簾,彷彿在提醒他與現世的格格不入。很久以來,他並不關心生活的物質形態,喪失了某種追求的動力,他將其歸結為厭倦。厭倦,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一直以來,在別人眼中他都是標準的孩子,茅廬未出,更遑論真正的社會體驗。學習成績優異,大學畢業時拋棄現成的工作漂洋過海,他從事的核反應堆設計課題,十億人中至少八億半無法理解,他將註定成為一名優秀的核工程師。雖然常常笑談自己無意中上了這條賊船,和當初的理想漸行漸遠,但看得出他享受眼下的生活。至於當初的理想,不過是些痴妄的夢囈罷了,連他自己也不置可否,做一個專欄作家,或者電影導演,總之屬於另一半大腦的工作。所以,當這個理想主義者宣佈即將中止博士學業回國時,他在美國的同學圈子既震驚又不過分意外,彷彿這個人生來就為了以一種平淡的語氣宣佈一件不平淡的事。兩週前,他退學賣車。兩週後,他坐在這間咖啡館裡。
他轉頭看門外倏忽而過的人群,他們的差異,恰恰體現在某種驚人的一致性上,即為生活的奔忙。這是多麼滑稽的事,但也正是這種簡單的勞碌,讓他覺得,自那個夏天以來,他再未長大。
那個夏天,大學畢業。九月和他天天泡在後門的咖啡館裡,只是為了躲避熾熱的炎夏和無休的告別。起初還總買些飲料,後來和老闆混熟了,乾脆大搖大擺地賴在那兒一整天,讀書、看盜版碟放的電影,然後餓得飢腸轆轆去剛開張的夜市狂吃。那間咖啡館有個茶社的名字:若水居。
有一次,看完《盜火線》,他們並肩走在路上模仿羅伯特·德尼羅的臺詞。
You tr*el a lot? / 你經常旅行?
Yeah。 / 是啊。
Tr*eling makes you lonely? / 旅行會使你孤獨麼?
I’m alone丆I am not lonely。 / 我獨來獨往,但並不孤獨。
路邊攤的燈火灑在九月的臉龐,泛起淡淡紅暈,細密的汗珠滲出,面板上有若隱若現的光亮。有清香從她的耳後散開,嘉羽覺得那氣味來自耳廓上柔軟的茸毛。髮束垂在後頸,隨著呼吸輕輕擺動,他聽到這聲響在心底摩挲。九月回過頭,眼裡帶著迷惑。嘉羽說,我希望這個夏天永遠不會結束。
九月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嘴唇被辣椒塗抹得鮮紅。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7節
梅紋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的頭掉入枕頭的縫隙。她翻身而起。天色慘淡,窗外連片的房頂凝固成一個個灰色的側影。幾隻烏鴉站在光禿的樹梢聒噪,聲音空廖得令人不安。
我睡了多久?有那麼幾分鐘,她試圖分辨這是清晨還是黃昏。鬧鐘叮的響了一聲,四點半,她已經昏睡了八個小時,可眼睛還是酸澀。嘴唇乾裂,舌尖有一絲血腥的味道。她起身關掉火力十足的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