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場老闆一家吃飯的人倒有好幾個。克萊爾在這兒住的時間越長,他同他的夥伴們的隔閡就越少,也願意同他們多增加相互的往來。
使他大感意外的是,他的確真的喜歡與他們為伍了。他想象中的世俗農夫——報紙上所說的典型人物,著名的可憐笨伯霍吉——他住下來沒有幾天就從他心中消失了。同他們一接近,霍吉是不存在的。說真的,起初克萊爾從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來到這裡,他感到同他朝夕相處的這些朋友呆在一起似乎有點兒異樣。作為奶牛場老闆一家人中的一個平等成員坐在一起,他在開頭還覺得有失身分。他們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和周圍的環境似乎都是落後的、毫無意義的。但是他在那兒住下來,同他們天天生活在一起,於是寄居在這兒的這個眼光敏銳的人,就開始認識到這群平常人身上的全新的一面。雖然他看到的人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是豐富多采已經取代了單調乏味。老闆和老闆娘、男工和女工都變成了克萊爾熟悉的朋友,他們像發生化學變化一樣開始顯示出各自不同的特點。他開始想到帕斯卡說過的話:“一個人自身的心智越高,就越能發現別人的獨特之處。平庸的人是看不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的。”①那種典型的沒有變化的霍吉已經不存在了。他已經分化了,融進了大量的各色各樣的人中間去了——成了一群思想豐富的人,一群差別無窮的人;有些人快樂,多數人沉靜,還有幾個人心情憂鬱,其間也有聰明程度達到天才的人,也有一些人愚笨,有些人粗俗,有些人質樸;有些人是沉默無聲的彌爾頓式的人物,有些人則是鋒芒畢露的克倫威爾式的人物②;他們就像他認識自己的朋友一樣,相互之間都有著自己的看法;他們也會相互讚揚,或者相互指責,或者因為想到各自的弱點或者缺點而感到好笑和難過;他們都按照各自的方式在通往塵土的死亡道路上走著。
①帕斯卡(Pascal,1623…1662),法國數學家和哲學家,引文引自其《沉思錄》“總序”。
②該文出自於英國詩人託瑪斯·葛雷的《墓園輓歌》一詩的第十五節。
出乎意料的是,他開始喜愛戶外的生活了,這倒不是由於戶外的生活對自己選擇的職業有關係,而是因為戶外生活本身,由於戶外生活給他帶來的東西。從克萊爾的地位來看,他已經令人驚奇地擺脫了長期的憂鬱,那種憂鬱是因為文明的人類對仁慈的神逐漸喪失信心而產生的。近些年來,他能夠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思讀他喜愛的書了,而不用考慮為了職業去死記硬背,因為他認為值得熟讀的幾本農業手冊,根本用不了多少時間。
他同過去的聯絡越來越少了,在人生和人類中間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其次,他對過上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的外界現象更加熟悉了——如四季的變幻、清晨和傍晚、黑夜和正午、不同脾性的風、樹木、水流、霧氣、幽暗、靜寂,還有許多無生命事物的聲音。
清早的氣溫仍然涼得很,所以在他們吃早飯的那間大房子裡生上了火,大家感到適意;克里克太太認為克萊爾溫文爾雅,不宜於坐在他們的桌子上同大家在一起吃飯,就吩咐讓人把他的盤子和一套杯子和碟子擺在一塊用鉸鏈連起米的擱板上,所以吃飯的時候他總是坐在大張著口的壁爐旁邊。陽光從對面那個又長又寬的直欞窗戶裡射進來,照亮了他坐的那個角落,壁爐的煙囪裡也有一道冷藍色的光線照進來,每當想要讀書的時候,他就可以在那兒舒舒服服地讀書了。在克萊爾和窗戶中間,有一張他的夥伴們坐著吃飯的桌子,他們咀嚼東西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映在窗戶的玻璃上;房子一邊是奶房的門,從門裡面看進去,可以看見一排長方形的鉛桶,裡面裝滿了早晨擠出來的牛奶。在更遠的一頭,可以看見攪黃油的奶桶在轉動著,也聽得見攪黃油的聲音——從窗戶裡看過去,可以看出奶桶是由一匹馬拉著轉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