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灘上,與殘破的鎮城牆遙遙相對,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又似乎在訴說著什麼?河水在階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緩緩流動,敘述著一條大河步步消退的歷史。沒有這一切,窪狸鎮上的年輕一代就沒法想象這兒曾有過一個繁榮的碼頭,也不會相信鎮子上有一個人就是從這裡啟航,開始了他歷盡風險的海上生涯的。那個人短促的歷史,連結了一條大河的興衰。當這條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現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個悲慘壯烈的場面將永遠銘記在全鎮人心裡。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個人,也是最野性的一個人。他在千鈞一髮之時,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捲入變速輪中,死的時候,成為無法辨認的一攤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後,鎮上人的眼前還是閃動著血的顏色。窪狸鎮彷彿來到了一個特別時期,這個時期負有的特別責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樣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趙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個時期的代表人物一個一個離開了鎮子,攜走了過去的歲月,使鎮上人覺得異常空曠和沉寂。隋不召遊蕩一生,既有遠航的經歷,又有敗家的劣跡。他無疑增添了全鎮的活力,可也的確散佈了淫蕩。當他殯葬入土的時候,哭得最傷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戶的年邁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個李知常。總之,他是鎮上爭執最大、最難以分清功過的一個老人了。
隋抱朴一連多少天形同痴人。他蓬頭垢面,話語遲鈍,手臂抖動著去找含章、去找見素,後來一個人在叔父的廂房裡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別人的手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鬧鬧和大喜──兩個全鎮公認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顧含章、又要陪伴見素,還要去看抱朴。抱朴握著鬧鬧的手,用力地握著。他對面色泛紅、身子微微顫抖的鬧鬧說:“一個把血吐在了馬背上,一個把血灑在了粉絲房裡……”兩個姑娘走了之後,李技術員來找他商量給隋不召開追悼會事宜,說高頂街和鎮委的同志特別重視,魯金殿和鄒玉全都要親自參加。隋抱朴的神志清醒了一些,與李技術員一塊兒商量起來。可是哭得兩眼紅腫的張王氏也來了,堅持要為隋不召做道場。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見,抱朴也無力反抗。結果後來一邊是隆重的追悼會,一邊卻是盛大的道場。這邊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邊的則是張王氏。隋抱朴兩邊走著,將兩代人的悲哀交織到一起。這是窪狸鎮從古到今最奇異的葬禮了。這期間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慟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張王氏從心底難過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幾次,最後都被老中醫郭運掐人中穴轉醒過來。他說:“老伯伯走了,我還留下幹什麼?”旁邊的人含著淚水勸慰說:“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張王氏禱告著,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又流到細如手臂的脖頸上。沒有能聽清她在禱告什麼,但都在這抑揚起伏的聲音裡想到了歲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時,全鎮人都匯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鴉鴉的一片人,隋抱朴終於明白叔父是鎮上真正受到愛戴的人。大家都來跟一個老人告別,似乎忘記了平日裡對這個人的訕笑和各種各樣的指摘。人們好象在最後一刻才察覺到,窪狸鎮從今以後再沒有了一個天真爛漫的老人。他走了,帶走了一些遠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輩人往墓穴裡撒土,接上是眾人掘土,鐵鍬叮叮噹噹碰響了。這時候很多人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含章撒著土,哭著,突然身子一軟滑到了墓穴裡。人們停了鍬,大驚失色地呼喚她。含章死也不肯上來,大家費了好大勁才將她抱出。
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壓過了所有的哭聲,終於使抱朴呆住了。含章的頭髮散在肩頭,矇住了蒼白的臉龐。沙土弄髒了她的衣服、頭髮,她滿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動,樣子極其痛楚。抱朴將她拉起來,她又倒下了。抱朴兩手捶打著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