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四爺爺趙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滿了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爺爺揹回來的。歡兒死了,死的時候手裡緊緊握住了趙炳的一頂舊帽子。趙炳想從她手裡取出,但已經是握得死牢。
窪狸鎮上,只要是活著的人,能夠忘掉這一天嗎?
接下去不久又發生了扒城牆的事。鎮上人這一次表現了壓抑已久的憤怒,仍舊與四爺爺趙炳的鼓勵有關。當時他雖重病在身,不能親自率領人們去維護全鎮的尊嚴,但卻明白指示民兵頭兒趙多多,把領頭扒城那人的腿砸斷──果然也就砸斷了。趙炳當時關門養病,威望在外面卻像春韭一樣飛快上長。他默默無聲地躺在炕上,高頂街有什麼大事,都是趙多多隔上窗戶問問他。這一回病這麼久,還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張王氏每天去給他拔火罐。她說四爺爺一時半天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歡兒──歡兒已經是第二個媳婦了。兩個媳婦都是結婚不到兩年就死去的,第一個曾留下一個男孩。兩個媳婦都是開始一年裡面色發黃,第二年就灰瘦反常,臥床不起。
趙炳剛病不久郭運曾來診過。老中醫當年四十多歲,可是自幼苦鑽,得道已久。他一連幾個時辰坐在四爺爺身側,細細究察。幾日過去之後,郭運告訴了趙炳兩個媳婦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這樣一種毒人,與之交媾,輕則久病,重則立死。這種毒人罕見之至……”四爺爺聽得色變,伸手揪住他要方劑,他說沒有方劑,緩步走出屋去。趙炳將信將疑,一連幾日恍恍惚惚,病好之後回想起郭運的話,覺得好似夢中人語。第二年他又續了媳婦,當年生下一子,轉年秋天媳婦又一命歸西。這時的趙炳才對老中醫的診斷確信無疑,在心裡發誓永不再娶。
四爺爺生病,整個鎮子隨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勢逼人,時代一日千里,報上不斷有新的巨數推出來。如今的巨數已不再圍繞糧食盤桓,而是追逐著鋼鐵和一些科學發明。還是那個老社員王大貴,如今又用那雙試驗新式豬飼料的大手發明了五種新式農具。有五千八百四十六個農民科學革新小組一夜間宣告在全省成立,計劃每個小組每月將研製六件科學發明,全省明年將有四十二萬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發明推向全國。而這僅僅才是個計劃,偉大的時代裡突破計劃的可能性總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鋼鐵元帥要升帳”──有人沿窪狸大街跑著呼喊。接著又有人登上木架尖頂報起巨數來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貝氏轉爐、豬嘴爐、坩堝鍊鋼,各種爐堝要達到六十八萬四千三百個。一個村用青磚、土坯、白乾土和焦炭粉試做了三十六隻坩堝,三個晝夜鍊鋼已達七噸半。另有一磚窯停止燒磚,抓緊鍊鋼,一窯出鋼三十九噸。
鋼鐵大上帶來了藝術的空前繁榮,一位老婆婆一邊拉風箱吹坩堝一邊吟哦,一夜間竟然做詩五十多首。一個村子只有三人識字,可是三個人記錄了全村的所有詩作,裝成滿滿一麻袋,目前正組織專人送到省裡。時代發展到今天,人們才相繼恍然大悟,知道大詩人李白也不過爾爾。巨數鋪天蓋地而來,周子夫有些不能終日。他不得不把趙炳帶病扶起,商量對策。他們較為一致的意見是:除了張王氏以外,窪狸鎮人全都缺乏想象力,自古已成定論,因而作詩一事只好甘拜下風;但鍊鋼與科學發明一項,卻要立即行動。他們決定馬上成立科學小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請出李其生。
李其生雖然大難不死,但早已蓬頭垢面。他對一切失卻了信心,只記得自己是個該死的反動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剝光了衣服吊起來,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打一棍喊一句:“打死你這個狗特務!”他求饒、哀叫,全不頂用。有一個人用菸頭兒觸了一下那個東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聲。如今疤痕滿身。那個東西上面的疤痕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憤不已。當四爺爺與周子夫請他出馬加入科學小組時,他自然又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語。最後是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