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綹頭髮從她耳邊垂落下來,“看我,”她說,“光記得逗小孩子了。”
她在長椅上坐下來,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她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誰都沒有想要開口,因為誰都不知道能說什麼。少頃,毓敏秀收回目光,但沒有看任何人,她寂寂地說:“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難面對,但我們始終都要面對。有些話遲早都要說出口,早說和晚說也沒有什麼區別。事已至此,我們再追究根源也於事無補,不如就商量一下事情如何解決才比較實際。你說是嗎,建國?”
那是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彷彿她昨日遭受的種種傷害,今日都變成了她手中的利器。她看向丁建國,但他慚愧得抬不起那顆曾經驕傲的頭顱。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事,所以我的這番話絕不是衝動之言,而是經過我深思熟慮的。”她嘖了一下嘴,輕輕朗了一口氣,彷彿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我想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吧。既然分開是必然的,那我們就得商量一下孩子們的撫養權問題。”
丁建國還是沒有說話。
“你們,”她抿著嘴,緊緊咬住的牙根使臉上的咬肌明顯地凸出來,她艱難地嚥下一口口水,“你們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我的孩子,自然理所應當由我來撫養。”她抹去垂下的淚,“你說是嗎,建國?”仍然是那種不容商榷的語氣,雖然夾雜著重重的鼻音。
“阿秀。”丁建國艱難地叫了一聲,毓敏秀只是連連搖頭。她不想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
“你有你的事業。戲班是阿爸生前交給我的,這些年我也一直在苦心經營,我還是會繼續演下去。孩子們,我自己會撫養。我不要你什麼撫養費。我什麼都不要。從今以後,你我喜喪嫁娶,各不相干。”她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再怎麼假裝堅強,她始終不過一個弱女子。而最後那句,她說得擲地有聲,異常堅定。
“阿秀,你別說了。”毓媽媽開始垂淚。
毓敏秀還是搖搖頭,“阿英說得沒錯,我才是橫刀奪愛的人。是我一早沒有成人之美的美德,所以今日這樣收場,我不怪任何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毓敏英面前,“現在,我把他還給你。祝你們白頭到老。”
這輩子,我默默地注視了太多她的背影。有青春靚麗的,穿著那件藍色的後背深V的連衣裙,露出美麗優雅的蝴蝶骨,像一個快樂的天使;有流連繾綣的,她拉著旅行箱在人群中回頭張望,搜尋我的身影;也有單薄脆弱的,她跪在媽祖娘娘神像前,哭問她做錯了什麼。這一次,是凌然決絕的,那隨風飄起的衣袂就像一隻對過去道別的手,花淚飄零,恩愛雲消,宛如昨夜西風。
毓敏成終究還是狠狠揍了丁建國一頓,一個,哦不,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全被他破壞了。他頹然地站在那兒,任由毓敏成的拳頭落下,任由嘴角流下血絲。或許,他正巴不得毓敏成狠狠地揍他一頓,從今往後,他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睡個安穩覺了。不用擔心半睡半醒地時候看著同一張臉會叫錯名字,不會害怕有一天這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如何不經意給撞見。因為這一切噩夢,終於結束了。看著他的狼狽樣,我甚至開始有點羨慕他。所有做錯的事,懲罰就是救贖的開始。救贖,就是痊癒的開始。而我的罪,還在繼續潰爛著。
毓敏英沒有再阻止他們,因為毓敏秀已經大度地讓出了丈夫。不問前因,不顧後情,至少從今以後,她的生活會充滿幸福,她有丈夫,她的孩子有父親,他們是完整的一個家庭,缺失的那部分始終是錦上添花的,而不是必不可少的。她這樣想,但她望向丁建國的眼睛裡充滿了茫然和質疑。至於她的生活是否真的繁花似錦,又或者也有一個毒瘤正在悄悄地生長,伺機著有一天爆發身亡,就不可而知了。那已經不是我故事的範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