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百里渡,百里決明知道,阿蘭那卻不知道。兄長對每個人都很好,但他從未真心愛過誰。他可以帶著最溫暖的笑殺人,那些人至死都無法相信他的劍如此冰寒刺骨。他們兄弟二人從兩根誰都能踩死的草芥走到如今萬人之上,靠的不是百裡挑一的先天火法,而是一顆冷硬如鐵的心。
「不過……」連心鎖那頭又出聲了,「若阿蘭那肯來中原,我自當親自相迎。比起仙門百家塞過來別有用心的女人,至少我們不必提防阿蘭那。」
「不必了,她不會來的。」百里決明切斷了靈力流。
他處理完雜事,決定啟程回中原。阿蘭那蹲在門檻邊上看他收拾行李,淚珠斷了線似的劈里啪啦掉在地板上。百里決明一邊疊衣裳,一邊道:「忘了兄長吧。你不適合嫁給他,也不適合去中原。」
「為什麼不適合?我和阿渡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倆都很開心。」她哭得倒不過氣來,「就是因為你討厭我,你總是嫌我吃得多。我以後不吃了,還不行嗎?」
「……」百里決明被她氣得兩眼發黑,努力平了平氣,道,「天底下的壞人排個號,兄長與我必是首屈一指。你厭惡瑪桑王室,因為他們傲慢無禮,相互傾軋,充滿殺戮與血腥。中原又何嘗不是?阿蘭那,你聽好,兄長與我一起殺過人,埋過屍,我們從不是什麼懸壺濟世的好人。他這回回去,抱塵山半數的人死在他劍下。我們的同門師兄弟,妻兒家人雞犬不留。」
這些醃臢事他向來不願提,不是不敢面對,而是懼怕阿蘭那知道他們剝了世家貴胄的皮,其實是兩個心黑手辣的惡賊。
阿蘭那呆呆地望著他。
「你應該待在你的琉璃塔,當一個單純善良的天女。外面的鮮血和塵埃,你不要沾。」百里決明背上包袱,「我走了。」
阿蘭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獨木樓梯下,她怔怔地,腦子裡紛紛雜雜亂成一片。千年來的沉睡與甦醒,琉璃塔裡不變的朝朝暮暮,每一年以同樣的角度照射進窗牖的夕陽,她蹲在陽光斑紋裡細數飛舞如蠓的塵埃。那樣反反覆覆千篇一律的日子,她早已厭倦。
她第一次體會情與愛,和阿渡並肩走在琉璃塔下,阿渡為她淨足,穿上漂亮的絲履。她望著腳上的鞋,淚水遏制不住,一滴滴打在鞋面上,暈成銅錢似的濕印。她記起上一任天女,那個總是指責她撿破爛的女人,自己卻撿回了一個受了箭傷的少年。他會吹笛,連著吹了一個月,她就跟著他跑了,從此失去音信。沒有關係的,她走了,天音會選擇別人當天女。或許再過一千年,天女又出奔。
她才不管什麼適合不適合,她只要相愛。
於是她提起裙袂,快步下樓梯。王寨大門的開合又關閉的聲音傳來,百里決明已經出了王寨。來不及了,要來不及了!她提著一口氣,含著淚向第三層奔跑。她知道那裡的經堂窗外就是箭臺,面向遙遠的中原。她奔跑著,紅綢和黑髮一起飛揚。她不要再當天女了,她要放開肚皮吃,再也不要擔心會不會變胖。她要離開瑪桑,去中原,去看琉璃塔以外的世界。
她爬出了窗牖,脫了鞋,赤足踩上箭臺的牆。青苔摩挲著她的腳底,又濕又軟。
她看到了百里決明,他在寨門外上馬,玄色衣裳像一筆墨跡,孤零零印進翠綠的山水。
「阿弟,」阿蘭那向他招手,「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住在塔裡,我再也不要一覺長夢。我不要當什麼天女,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我要和他成親、生子,我要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百里決明聽見聲音,抬起頭,那一瞬心臟都要停了。阿蘭那迎著風,像即刻就要被吹飛的紙鳶。她的身後,無數人從窗牖里探出頭來,大聲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去。她充耳不聞,平舉起雙手,踩著窄窄的箭臺土牆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