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全沒了。只剩兩個人,四目相對。
他扣緊他手腕。“你們不能走……不能。朝鮮一仗,你們和世界上大半國家成了敵人;和印度的戰爭表面贏了,實際如何你清楚,還失去又一個重要盟友。國內路線,你們更是整個走錯了道,現在不是輸出革命的時候……我們在古巴都退讓過一回了,你們為什麼就想不明白……”
“……這些話,你早想說了吧。”
“再這樣下去你們會眾叛親離。弄不好,甚至會亡國。”
“不至於。”燕然輕笑,“底線還是能守住的。”
“你標準也太低了吧!當年是怎麼說的——”
“往事何必重提?”燕然平穩的嗓音裡起了波動。“瞧你語氣,好像我能決定它們一樣。”
他接著斷斷續續講了許多話,全是看似實誠的空架子,一句接一句,砸到空氣裡,久久不落地,只好堆疊起來,半空飄著。最後他總算說了句有內容的:“我知你心裡想的,也動過相似念頭……可行不通。我們已經完了,米沙。趁現在說再見,還來得及落個乾淨體面。”
這一句結語壓上之前堆疊的話,像1之後拖了一連串0,轟然墜下地去。米哈伊爾被震得耳膜發麻,一個字也說不出。
“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就是沒辦法,只能結束。你的信我都好好存著,當做珍藏的紀念,希望你也不要難過。”燕然說道,眼眸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他掙了下手腕。“……鬆手吧。我不想動武。”
米哈伊爾很識趣,很尊重人,便真鬆開了手。燕然半撐起身,揉著腕上一圈淤青。他驀地心頭火起。是啊,他應該恨他,他怎能不恨他!他不問他想法,自作主張把結局操辦了,還一副道貌岸然的臉色,談什麼美好回憶,體面落幕,他怎能讓他一點代價不付,就此稱心如意?
他再次把他往琴蓋上推,再沒說一句話。燕然不曾反抗,也不曾看他,只把手放在他肩胛上箍緊,吐息聲像一根破弦在二胡繃緊的蛇皮上反覆拉扯,盡成不成調的破碎顫音。他心裡徹底冷下去,也平靜下去。恨和愛遭逢一場烈火,該成灰的,終要成灰。
的確,他們完了。
☆、華亭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墓床》
吳華亭隔一段日子就會有莫名的感覺:總結人生的時刻到了。
列一張檔案表,適當增減專案,揀一支吸飽黑墨水的鋼筆,在紙張上橫平豎直填滿每一欄後的空白:姓吳,曾用姓江。名華亭。中國籍,民族成份大體為漢。身高很久沒量但肯定在175+,體重不知道。獨身,非處男。生年據說在13世紀,卒期未到……在右下角簽過名,他的靈與肉就濃縮排去了,多一個字都是對自然和社會資源的浪費。因果顛倒,他的人也不過是這份檔案的具象化,二維進入三維,平面轉為立體,於是他能跑能跳,會殺人會掙錢更會打炮。除此之外,別無意義。
他先想,這不對勁。他在混沌亂世裡拼殺出的一條血路,一張破紙豈能概括?他又想,不管了吧。據說人的需求有五個層次,當最底層的安全都震盪不休,什麼獨立自尊只能靠邊站。
他自建國以來載浮載沉十幾年,勉強淌過一灘渾水,又將面臨一場絕大的危機。為了不被人推進一汪更深的渾水,他毅然決定北上,戴好□□標,混在一大群頭腦發燙的學生堆裡乘火車迢迢遠行。
穿過江蘇,他去看了一眼昭涵。他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瞧瞧大好河山紅旗勝火。昭涵掐滅菸頭不耐煩地打斷說去他的大好河山早八百年我就看過了你重點在哪,他才丟擲殺手鐧:
“包吃包住包旅費,還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