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兆財,這天夜裡對於蛤蟆灣子——這個荒原上最早的村子來說一定是災難的日子。這天凌晨,混濁的決堤河水與雨水合流,一下子使整個荒原的平均水位達到了近兩米。第二天天亮時,全村的木筏順流漂浮在荒原的洪水裡,上面全是驚恐而疲憊的面孔。此時,數百隻木筏離蛤蟆灣子已有數十里,放眼四周,全是一望無際的滔滔洪水和雨幕。荒原主人用十幾年時間營造的家園,被這場無情的洪水一下子吞噬了。
乘著木筏最後一批離開河父海母之地的蛤蟆灣子村人,在第二年春天洪水退後,又成了第一批返回的人群。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在乘筏出逃時,將大隊的公章、帳目和戶口冊等物用塑膠布包了十多層,塞在一個大提包裡,大半年時間裡從來未離開過身。自進村的那天起,他便一手持戶口冊一手拿筆,一邊大呼小叫地與返回的村人打招呼,一邊在所見著的村人姓名下劃一個“√”號。
河父海母26(20)
當赤腳醫生秦建軍用小推車推著兩個孩子帶老婆進村時,戶扣冊上的“√”已完完全全將村人的姓名劃滿。“一個也沒少啊!”他興奮地把自己的發現講給村人聽。
其實,每一名蛤蟆灣子村人心裡都裝著一個同樣的花名冊,在支部書記宣佈這一重大發現的當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了這個結果,即使在出逃之時,雖各自對流離失所的日子的艱難無法估計,但他們確信,一旦洪水退去,村人定會象被絲線牢牢繫住的風箏,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攜兒帶女紛紛返回。返鄉的村人以村東的草橋溝大橋和在鄧吉昌帶領下挖出的那個闊大的蛤蟆灣為座標,輕易地找到了各自居住的確切位置,甚至連被洪水衝成平地的各自親人的墳墓也一一認準了方位,並再次為死者壘起了大小不等的土丘。肆虐的洪水僅暫時地將各種生命掩蓋了,當村人紛紛返鄉之時,屬於這片土地的植物生意盎然地一夜間從地下冒了出來的。
不僅如此,就連經過一隊社員連續幾年翻耕仍冒鹽鹼的草橋溝壩地上,也和壩下土地一樣,蓬勃地生長出了濃密而茁壯的雜草!
鄧家回遷蛤蟆灣子的那天夜裡,鄧躍進做了一個長時間讓他迷惑不解的夢。
靠著洪災前瞎嫂算命得來的那一大筐錢幣,鄧家不僅在逃荒的日子裡衣食無憂,還在返村時,由劉氏做主買下了車馬和一應俱全的農具。
十六歲的躍進大半年時間裡長高了半頭,身高不僅遠遠超過了妹妹水水,體魄的健壯已酷似作古的爺爺鄧吉昌和父親兆喜。
夢是他睡在臨時搭起的簡易帳篷裡做的,但當躍進從夢中驚醒後卻說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了,因為一切都那樣真實,真實得歷歷在目,如同平日剛剛發生過的事情。
而第二天早晨與奶奶劉氏的談話更加深了他對此的困惑。六十出頭的劉氏身體依然硬朗,如果沒有兩鬢白髮的話,躍進幾乎難以找到她現在與自己兒時記憶中的形象有任何不同。
劉氏說:“你爺爺一直在這裡等著咱們呢。”她神情慈祥而又恬靜,半眯著眼睛敘述著鄧吉昌的言談舉止和穿著打扮。“還是先前的樣子,鬍子拉查的,夾襖的扣子也不知道系,就那麼大大咧咧地敞著懷。”她看上去完全不象在說夢,而是對孫子講剛剛看到的男人的樣子。這一切無不與躍進昨晚的所見所聞相吻合:當躍進有些孩子氣地走近吸著旱菸的爺爺時,根本沒意識到老人已於幾年前抓著自己的手死去。
爺爺站在家門口,沒係扣子的深灰色的寬大夾襖隨風飄蕩。鄧吉昌仍象先前那樣沉默寡言,只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拍了躍進健壯的脊背,一股濃煙從他鼻吼裡噴出來。“壩地要成為黃河口最高產的地塊了,村裡人得養鴿子啊。”
這是夢中爺爺對鄧躍進所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這話的後半句雖很長時間讓躍進大感為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