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上元節那日,康三郎的酒肆穆清還是頭一次造訪,正逢正午大市,樓下人來人往不曾停歇,有樂坊的人來採買晚間要用的酒品的,有高門大戶人家的管事前來置辦家中所需的,亦有呼朋喚友飲酒作樂的,雜役胡女來往穿梭其中。穆清戴著帷帽,低頭悄無聲息地往樓上走去,康三郎引著她到了一間隔間,形似江都棲月居中杜如晦時常攜她去的那間,地方略大,隔間內仍有四面鮫綃圍屏,她心內甚是滿意,康三郎果然守信,花了心思替她置備了這一處。
隔間內訪客尚未到,她閉眼端坐在案前,努力壓制胸中湧動的緊張忐忑。不多時,門上有人輕叩了幾聲,旋即隔門被小心地移開,穆清站起身,眼前一張陌生卻又隱隱透著熟悉的臉,目光輕佻中藏著銳利,肆意地注視著她。
來人是名看起來二十有餘的年輕男子,未曾見過,面目卻依稀認得。穆清一心惦著身處東萊郡的杜如晦,被他這般無禮地直視著不由煩躁起來,便迎著他的目光,帶了薄怒直望過去。那男子方才覺悟了一般,也不別開目光去,笑嘻嘻地作了一揖,稱道:“在下賀遂兆,見過夫人。”
穆清頓時恍然,難怪如此眼熟,原是賀遂管事之子,她低頭頷首算是答過禮,請他入座。“在下自東萊郡回,特來替杜兄傳個平安,還請顧夫人放寬心,他在那地一切盡好,事事順遂。”聽了這話,穆清從胸中深深出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錦靠裡。
“杜兄剛見了那自稱知世郎的王薄,將歌謠送與他,便值皇帝徵發民夫運糧往盧河、懷遠二鎮,運糧的民夫餓死過半,夜半忽聞得夫人所作之歌,心懷悲涼憤慨,搶了糧便四散了。待餘糧抵倉時,僅剩了三四成,那郡的長史不敢擔責,竟在糧中摻拌了砂石枯草,米價原就騰貴,那長史要價四百錢一石,強要百姓買了去,他好換錢再去購糧交差,這便絕了百姓的活路了。適時有人傳唱歌謠,那些平日裡尚能安分守己的百姓激奮而起,竟擊殺了長史,但凡拿得動鋤頭的一路廝殺,皆奔了叛軍去。跑不動的一些老弱婦孺不幸遭了連坐撲殺。眼下遼東到處能見屍骨相疊的景象,天一熱便惡臭飄揚。”賀遂兆細述著東萊郡的情形,穆清聽得心悸,短短几句的歌謠,原只為撩撥人心,從未想過如此迅速地成了直戳人心窩的利器,她仿若能見莽夫怒吼廝拼,血水四濺的景象,而她與杜如晦所作的歌,就如同一塊砸入血湖的大石,湛起層層血腥。不禁令她渾身一凜,騰起一股寒意,冷著一張臉再不敢往下細想。
☆、第三十九章 俟君蓮葉間(二)
俟君蓮葉間(二)
賀遂兆見她變了形容,不敢再往下說,緘口靜坐著,歪著腦袋等待她的反應。方才剛得見時只覺她宛若水中青蓮,憑他多年收攬死士的斷人眼光,卻也瞧不出那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浪死歌會出自她之手。此時又覺她不同尋常,不由生出了些許探究尋味之心,暗自歆羨杜如晦卻不自覺。“來時杜兄不教向夫人說起這些可怖之事,恐駭著夫人。”賀遂兆向前略微探出身子,浮誇地挑起眉,勾起一邊的唇角嬉笑說:“賀遂卻以為不然,夫人若怯懦,何以三言兩語間便能煽得血雨腥風兵戈四起。明明是個嬌滴滴的江南女子,卻能為天下謀,賀遂欽佩。”
穆清猶是震驚,還有絲絲愧意纏繞,聽他這一番話語,煩亂頓生,誰人的命不是命,生只一次,貴重異常,那麼輕易地失了性命,從此世上再無此人。生死說來容易,於相關的人卻是天崩地裂。她這般暗想著,面上仍淡淡的不起漣漪,“天下於我而言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