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是共和國的一名上校,腿腳不靈便,又為人耿直,可是人們照樣可以不尊重我。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我希望他們至少要尊重我的女兒,畢竟她是婦道人家嘛。我這麼幹是為了我自己,或許也不是為了讓死者在地下安息,更不是為了履行一個神聖的諾言。我把伊莎貝爾帶來,不是因為我怯懦,我只是拉她一起來行善。她把孩子也帶來了(我估摸著她也是這個想法)。現在我們三個人待在這裡,共同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剛才來到這兒的時候,我以為屍體可能還懸在樑上。其實那幾個瓜希拉長工已經搶先一步,把他放倒在床上,裝裹好了。他們也許認為這事耽擱不了一個鐘頭。我到這兒的時候,就等著把棺材抬來了。女兒和外孫坐在一個角落裡。我打量了一下房間,心想大夫可能會留下點兒東西,說明他為什麼要尋短見。檔案櫃開著,裡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紙片,可沒有一張是他寫的。櫃子上放著那張表格,裱糊得很好,就是二十五年前他帶來的那張表格。當時他開啟那隻大箱子(箱子大得足以放下我們全家的衣服),裡面只有兩件普通襯衫、一副假牙(顯然不是他的,他滿口牙齒長得又結實又齊全)、一張照片和一份表格。我拉開抽屜,裡面只有一些印著字的紙張,都是積滿灰塵的舊紙。下面,在最底下的抽屜裡,是二十五年前他帶來的那副假牙。由於長期擱置不用,假牙上全是塵土,已經發黃了。在小桌子上,熄滅的燈旁,有幾捆未啟封的報紙。我看了看,都是法文報紙,最新的是三個月前,一九二八年七月的,還有幾捆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和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的,最早的則是一九一九年十月的。我心裡想:自從鎮上的人給他下了判決書,他已經九年沒有開啟報紙了。從那時起,他便放棄了他和自己的土地及同胞的最後一點聯絡。
那幾個瓜希拉長工把棺材抬了進來,把屍首入了殮。我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他到我家來的那天,曾經當面交給我一封推薦信。信從巴拿馬來,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寫給我的。當時正是大戰後期,上校擔任大西洋沿岸的總軍需官。我又在那隻黑黢黢的無底箱裡把七零八碎的東西翻騰了一遍。箱子丟在一個角落裡,沒有上鎖,裡面裝的還是二十五年前他帶來的那些東西。我記得是兩件普通襯衫、一副假牙、一張照片和一張裱糊好的舊錶格。在蓋上棺蓋以前,我把箱子裡的東西掏出來,扔進棺材裡。照片還是在箱底,上次在哪兒,這次幾乎還在哪兒。這是一張佩戴勳章的軍人的銀版照片。我把照片扔進棺材,把假牙也扔了進去,最後把表格也扔進去了。扔完了以後,我對那四個瓜希拉人做了個手勢,要他們蓋上棺材蓋。我想:現在他又要去旅行了。這最後一次旅行理所當然地要帶上他前一次攜帶的東西。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直到這時,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終於得到了安息。
我檢查了一下房間,看到床上落下了一隻鞋。我手裡拿著鞋子,向長工們打了個手勢,他們又把棺材蓋抬了起來。這時候,剛好火車拉響汽笛,隨即在鎮子的最後一個彎道那兒消失了。“兩點半了。”我想。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二日的兩點半。死者第一次坐在我們家的桌旁要青草吃的時候,大概就是一九〇三年同一天的幾乎同一個時辰。當時阿黛萊達問他:“什麼草,大夫?”他帶著濃重的鼻音,用反芻動物特有的那種慢吞吞的聲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