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陽站起來說:「我去洗把臉。」
出了病房,走廊裡沒有人,護士臺的燈亮著,卻沒有看見護士的影子,或許是哪個病房把人叫走了。
金海陽感覺有些頭疼,在廁所洗了把臉,正對著廁所外面的燈壞了,一閃一暗。他抹一把臉上的冷水,對著鏡子照了一下,皺紋好像變深了,臉色也灰暗——這不奇怪,接連兩天遭受打擊,鐵人也受不住。到了他這個歲數,自己一腳邁入老年,雙親離去實際上是很正常的事,但他依然感覺很悲慟。
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動物,年紀越大越無法看淡生死。
金海陽心想,就算兩位老人要走,也不該走得這麼痛苦和可怕。
他眼圈有些泛紅,鏡子似乎有些模糊,他湊近點想看看清楚。
鏡子裡的他,微微抬起頭,目光直透過來,嘴角慢慢地往上提,像是極其艱難地勾起,露出一絲獰笑。
金海陽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鏡子裡的人作出和他不一樣的動作,似乎要從鏡子那頭鑽出來。他喉嚨發乾,心裡憋出一股狠勁,伸手去掐對方的脖子。
「t別想那麼容易就弄死我。」
他扣住別人的脖子,自己卻有種呼吸不上來,幾乎要窒息的感覺。
眼前一片花白,意識陷入模糊……
猛地一睜眼,看見泛黃的屋頂和水漬蔓延的牆壁。這是哪兒呢?眼熟,對了這是老家,不是現在買下來的那棟獨門獨戶的院樓,是金家在斜塘真正的老家,西城區二街的破房子,他們家只佔了前面一間,他和哥哥金海超的床就在房間角落裡,當中掛一個簾子,晚上放下來,就和爸媽隔開了空間。
桌前坐著一男一女,男的老實巴交一張臉,女的倒是眉清目秀,只是透著一股苦相,似乎是生活長期不如意造成的。
金海陽心微微一動。這是他爸媽金泉和莊玉琳。
金泉說:「他不是去臺(哈)灣了嗎?怎麼回來了?他來幹什麼?是要接你走嗎?」
莊玉琳垂著頭,起先不說話,被催得急了才開口,「沒那麼說,他是想來看看俊兒。」提到已經沒了的大兒子,她紅了眼睛,眼淚緩緩掉下來。
金泉臉上肌肉狠狠抽搐一下,讓平凡的臉看起來有些猙獰,「你別犯糊塗,他是什麼人,臺(哈)灣的特務,國(哈)民(哈)黨都逃走了,他怎麼從那邊回來的,肯定有問題。我看他就是想來害咱們家。」
「你別這麼說,他不是那種人。」莊玉琳抽噎著說。
金泉猛然站起來,「你是不是還想著跟他過呢?你別忘了,你和他的兒子都已經死了,咱們還有兩個孩子呢。」
莊玉琳捂著臉哭起來。
金泉喘著粗氣,臉色鐵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天在莊玉琳睡著之後,金泉躡手躡腳起床,翻箱倒櫃找到紙和筆,在那寫信,開頭三個子就是:舉報信。
他知識文化有限,好多寫了錯字,拼拼湊湊一晚,才把舉報材料寫完。
第二天他牽著小兒子,說出去走一圈,實際上是跑到縣政府,把舉報信偷偷塞進信箱。回家的路上,沿著河道走,來往的人都喊他「金師傅」,金泉總是客氣地回應。
金海超這個時候只有四歲,聽見街坊鄰居評價他的父親,都說是「老實可靠」。
金泉投了信,心情舒爽,路過饅頭店的時候,掏出一個角子買了個肉包子,分了一小半給小兒子,說:「慢慢吃。」
金海超兩手捧著包子,吃的時候漸漸走到了河邊。
對面有人喊危險,金泉一手把他抄過來,狠狠打他屁股,「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在河邊邊上走。」
包子掉在地上,金海超哇哇大哭,直到回家,都沒敢跟父親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