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點溫度也沒有了。
“下雪了……”泠霜對他的話恍若未聞,依舊遙望那百尺城頭,松明火把一點一點地亮在哪裡,在這陰霾的不見星光的雪夜,寥寥落落,彷彿點點冷殘的星子。她知道,他也定站在那裡。冰冷的一身甲冑,穿了一輩子,真正的黃沙百戰穿金甲。下雪了,落在那泛著寒光的鐵甲和劍身上,落地便凝成了冰霜,他也定不知道去拂,就這樣站著,望著她。
遠遠望去的那點點橙黃的光亮,在這雪夜裡也透不出一點溫度來,只是隱隱約約映出那城堞的曲線。她可以想見,他的手,此時定是搭在那寒到徹骨的石磚上,指尖摳到磚縫裡去,深深的,用足了勁道。
今夜,她站在這裡遙望,就像兩年前,第一次到涼州,出涼州,乘輿上回望的那一眼,你我,便是敵我。終究到了這一天,她站在涼州城下,與他為敵。
他不是別人,是從小最疼愛她的叔父,儘管,那份疼愛,來自於愛屋及烏,可是,她依然如此珍視他的愛。
弱冠之年便仗劍遊歷天下,袁家的二公子,翩翩白馬過長安,名門淑媛,哪個不是想嫁進袁家,做袁二夫人?
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哪個不是爭相來拜師,要學那天下第一的劍術?
袁昊天在那時,她幼小的心靈裡,是天,是神,是她與哥哥們都仰望崇敬的神!
二哥在他的門前跪了三天三夜,要跟他學劍,他只是淡淡地勸他回去。縱使父親親自來說情,他也絲毫不為所動。
年幼的她自然不會明白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父親氣得臉色發青意味著什麼,她只記得暗沉的偏廳裡,他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最後父親高聲暴喝的那一聲,永遠地烙在了她心裡:“你以為你清高了?!不要忘了,你終究也是姓袁的!一輩子,都抹不掉這個姓氏!哪怕你現在死了,你也還是袁家的子孫!”
父親摔門而去,叔父看見縮在牆角的她,小小的身子,埋在太師椅的後面,一雙小手臂緊緊地抱著圈椅的腿。他溫柔地俯下身來,伸手抹了抹她的眼淚,微微笑道:“今天去給霜兒買糖葫蘆吃可好?”
畢竟是小孩子心性,一聽見可以出府去,又有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吃,自然下一瞬就眉開眼笑。抱著他的脖子,笑著答‘好’,一下一下往他身上蹭去,將他的衣襟都蹭皺了,他笑著颳了一下她的鼻頭:“小魔頭!真拿你沒辦法!”
十幾年,已經十幾年,不過十幾年,她與他之間,竟成了這樣。
雪漸漸地大了起來。
“進去吧。”段瀟鳴貼著她的耳,柔聲勸著。
她微仰起頭,最後望一眼那一片冰冷的地方,隔著十幾年的煙塵,滄海桑田,在今夜相望,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她亦如是。
他是恨她的吧。是啊,怎能不恨?!如何不恨!
再是百般不願,也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終於,到了這一步。
“他會不會死?”她的聲音如此喑啞,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沒有答話。
“他能不能不死……”她的聲音顫抖著。
“只要他願意活著……”他回答地無比堅定。
“是啊,他怎麼還會願意活著,城在人在,城失人亡,他,怎麼還有臉面活著,袁昊天,一生潔白清厚,光明磊落,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億兆黎民,他,怎麼會活著……怎麼肯活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這一日,終究來了。
她輕輕掙開了段瀟鳴的懷抱,一步一步地向前,直到再也不能,只得駐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