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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的紅芋地邊。附近的孩子幾乎都來攻擊過它們。受到攻擊的土蜜蜂,很快就會從被鋤頭挖得稀爛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瘋狂地躥出來。有一次,正在家門口打毛線的記工員女兒,被憤怒的土蜜蜂當成了報復物件。女兒挨蜇腫成了四大天王模樣,記工員一怒之下,拿起生產隊的噴霧器,擰掉上面的噴嘴,將長長的噴管直接插入土蜜蜂進出的土門,灌進許多可溼性六六六粉。本以為那些土蜜蜂必死無疑,哪想到時隔一夜,土蜜蜂們又頑強地從土裡鑽出來,翱翔在彷彿比我們更熟悉的鄉土之上。

記工員女兒的怪癖正是趁著這個時候往我們心裡打下深深的烙印。我們一邊窺探記工員的動靜,一邊做重新攻擊土蜜蜂的準備。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記工員女兒突然被人說成是有佛緣,大人們只說一句話:若是鬧得土蜜蜂再次蜇傷記工員的女兒,當心菩薩會在夜裡敲你。在鄉土,人人都曉得菩薩會敲人。孩子們在一起討論菩薩如何敲人,方案全部來自大人。其實大人們也不清楚所謂的敲。有人說,就像大人打孩子時最方便的動作那樣,將手指彎曲起來,用那堅硬的關節狠狠叩那還沒長圓的腦袋。有人說,不過是用手在頭上摸一摸。有人說得厲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腦筋裡放入一件如緊箍咒般的東西。最為恐怖的一種解釋是,菩薩趁人睡著了做夢時,憑空一揮手,將一顆人頭變換成狗頭或者豬頭。關於此種神秘莫測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連是否應該使用敲打的敲,來約定鄉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薩的敲,我也不敢說是十分正確。那些普遍流傳在田野上的諸多鄉言俚語,從來就是字典與詞典的天敵,能用此“敲”來形容彼“敲”,已經是一般讀書人的僥倖了。

受到可溼性六六六粉重創的土蜜蜂,復原得比先前還誘人。只是無人再敢去惹它們,不為別的,是真的害怕記工員的女兒與神靈有某種聯絡,萬一被她在菩薩那裡進了一言,換來被敲的後果實在是太嚴重。

所謂神蹟往往似是而非,真正的神蹟其實看上去總是如此信手拈來。一輩子以鄉土為生,用鄉村做伴的爺爺,在八十八歲那年,終於走到生命盡頭。目睹爺爺收拾完人生最後一絲風采,讓我日後時有感悟,自認高貴的人,只有當面對生命煙消雲散時,才明白一切生命,哪怕曾經被他人尊之為偉大不朽,在本質上與那隻小野兔並無不同。鄉土中最刻骨也最文雅的咒語,是說,不再吃人糧了!屬於爺爺的最後十幾個日出日落,天設地造了一篇篇可以閱讀、可以夢想、可以撫摸、可以擁入懷抱的神蹟。是誰在使爺爺一點點地斷絕人糧,從米湯到糖水,再到最後一個星期的清水?恍如夜風中一粒燭光的爺爺,平靜地洗淨了整個肉身,仙風道骨地躺在那裡。終於等到了那一刻,早晚都要來家裡為爺爺巡醫的大夫,衝著我們輕輕點了一下頭。大夫沒說一個字,那意思卻無人不明白。父親開始帶領家人給爺爺穿上最後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爺爺在自己的床上靜靜地躺到黃昏,突然地開始抬起自己左手上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親貼在爺爺的耳邊問了許多問題,爺爺都沒有反應。最後,是母親在一旁小聲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親用這話去問時,爺爺的眼皮終於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後一道關隘,一經戴上,就會一去不回。父親猶豫地將那頂早就預備著的帽子戴在爺爺的頭上,兩隻手剛挪開,爺爺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