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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沉默的一個漢子,現在沉默依舊,強悍卻漸漸消失。我連連勸他不要因為一棵樹而想不開。他慢慢地點頭,一雙失了焦點的眼睛對著草頂,不知究竟在想什麼。六爪不再頑皮,終日幫母親做事,閒了,便默默地翻看殘破了的宋江殺惜的書,來來回回地看,極其認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親身邊,呆呆地看著父親。肖疙瘩只有在兒子面前,才滲出一些笑容,但無話,只靜靜地躺著。

隊上的人都有些異樣,只李立幾個人仍舊說笑,漸漸有些發顛。隊長也常常去看肖疙瘩,卻默默無言,之後慢慢離去。隊上的老職工常常派了女人與孩子送些食物,也時時自己去,說幾句話,再默默離去。大火燒失了大家的精神,大家又似乎覺得要有個結果,才得寄託。

半月後,一天,我因病未去出工,身子漸漸有些發冷,便拿了一截木頭坐在草房外面曬太陽。十點鐘的太陽就開始燙人,曬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回去的好。正轉身要進門裡,就聽見六爪的聲音:“叔叔,我爹叫你去。”回頭一看,六爪用異指勾弄著衣角站在場中。我隨了六爪到他家。一進門,見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床上,不覺心中一喜,說:“呀!老肖,好多了嗎?”肖疙瘩揚起手指,示意我坐在床邊。我坐下了,看著肖疙瘩,肖疙瘩仍舊枯縮,極慢地說,沒有喉音: “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應我。”我趕緊點頭。肖疙瘩停一停,又說: “我有一個戰友,現在四川,在部隊上殘廢了,回家生活苦得很,這自然是我對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給他,月月不敢怠慢。現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說:“老肖,你不要著急,我有錢,先寄給他——”肖疙瘩不動,半天才有力氣再說: “不是要你寄錢。我的女人與娃兒不識字,我不行了,要寫一封書信給他,說我最後還是對不起他,請他原諒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緊緊一縮,說不出話。肖疙瘩叫六爪過來,讓他從箱裡取出一個信封,黃皮紙,中間一個紅框格。上面有著四川的地址。我仔細收好,點點頭,說: “老肖,你放心,我誤不了事。”轉頭一看,卻噤聲不得。

肖疙瘩頭歪向一邊,靜靜地斜垂著,上唇平平的,下唇掉下來,露出幾點牙齒。我慌了,去扶,手是冰涼的。我剛要去叫六爪的母親,想想不行,便將身擋住肖疙瘩,叫六爪去喊他的母親。

六爪和他的母親很快便來了。肖疙瘩的老婆並不十分驚慌,長長嘆一口氣,與我將肖疙瘩擺平。死去的肖疙瘩顯得極沉,險些使我跌一下。之後,這女人便在床邊靜靜地立著。六爪並不哭,緊隨母親立著,並且摸一摸父親的手。我一時竟疑惑起來,搞不清這母子倆是不是明白肖疙瘩已經死去,何無憂傷?何無悲泣?

六爪立了一會兒,跌跌地轉身去小草棚裡拿來那本殘書,翻開,揀出兩張殘破的糖紙,之後輕輕地將糖紙放在父親的手中,一邊一張。陽光透過草頂的些微細隙,射到床上,圓圓的一粒一粒。其中極亮的一粒,穩穩地橫移著,極慢地檢閱著肖疙瘩的臉。那圓點移到哪裡,哪裡的肉便如活起來,幽幽地閃光,之後又慢慢熄滅下去。

支書來了,在肖疙瘩身旁立了很久,呆呆的不說話,之後痴痴的出去。隊上人都來望了。李立幾個人也都來看了,再也無笑聲,默默地離去,肖疙瘩的老婆與隊上說要土葬,講這是肖疙瘩生前囑咐給她的。

隊長便派工用厚厚的木板制了一副棺材。葬的地方肖疙瘩也說過,就在離那棵巨樹一丈遠的地方。大家抬了棺材,上山,在樹樁根邊挖了坑,埋了。那棵巨樹仍仰翻在那裡,斷口刀痕累累,枝葉已經枯掉,卻不脫落,仍有鳥兒飛來立在橫倒的樹身上棲息。六爪在父親的墳前將裝糖的瓶子立放著,糖粒還有一半,被玻璃隔成綠色。

當天便有大雨。晚上息了一下,又大起來,竟下了一個星期才住。燒過的山上的木炭被雨水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