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也就不說什麼了,開始互相嬉鬧起來。石副部長突然囁嚅而言:“我說幾句。這次首長要走,我們捨不得……”他的話被嬉鬧聲打斷,然後重新接上,聲音顫抖,帶著哭音:“捨不得,想留也留不住,現在沒有辦法,只好把首長的好思想好作風學過來……”說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擦起眼淚來。
我還捨不得剪掉另一個精彩鏡頭。一次我和他一起到地區開會,在大禮堂聽報告。找位置坐下後,他突然發現他認識的一個地區首長的太太坐在前一排。“煙,煙。”他用手拉我的衣角。我感到奇怪,問他:“你不是不抽菸的嗎?”但還是把煙盒給了他。他抽出兩支,恭敬地遞給首長太太一支。“火柴。”他又用手拉我的衣角。我掏出火柴,他恭敬地替太太點著,自己點上了另一支。我收起了煙盒和火柴。一會兒,太太自己點燃了一支菸,並遞給他一支。太太抽著煙,臉朝前方講臺。他拿著未點燃的煙,若有所待。總不見太太回過頭來,他第三次用手拉我的衣角。“幹什麼?”我實在感到厭惡,就明知故問。這時候,他一隻手拿著未點燃的煙,另一隻手摸索著伸進了我的衣袋,掏出火柴,把煙點著,然後又摸索著把火柴塞回我的衣袋。在做這些動作時,他的臉部始終保持著嚴肅的表情,眼睛直盯太太的後腦勺。
完全可以想到,按照性格的邏輯,這樣一個人會怎樣對待他的下屬。在他眼裡,我除了是一架寫材料的機器外,還是一個聽差。他隨時可能來敲我的宿舍的門,支使我立即去做一件瑣事,比如去找某個領導到食堂參加會餐,去找電工修理辦公室的電燈,諸如此類。我算得好脾氣,儘量不和他公開衝突,但心情常被他的猥瑣之態敗壞。因此,當我被下調到處在荒僻之地的黨校時,感到的是解脫的愉快。
我是1974年8月調到黨校的。這裡是縣五七幹校的原址,在中峰公社的一片田野上,四周人煙稀少。黨校一共四人,一個校長,兩個教員,一個會計。僱了一個傻子當炊事員,因為實在太傻,不久就辭退了,我便在會計家裡搭夥。一到夜晚,周圍黑洞洞的空曠一片,螢火蟲一閃一閃,蛙和昆蟲們單調地鼓譟著,我獨自坐在屋子裡,真感到與世隔絕,心裡淡泊極了。屋子十分簡陋,久無人住,老鼠猖獗,蚊蠅和各種蟲子亂飛,蒼蠅在桌上、書上、身上、臉上拉屎。屋前一條髒水溝,農民在上游飲牛、洗糞桶,天旱時渾若泥漿,那是我們的日常飲用水。從物質條件看,當然比在縣城差了許多。但是,擺脫了寫材料的差事,能夠自己支配大量時間,這比什麼都好。更使我慶幸的是,我的新上司唐開嶟是一個難得的通情達理的人。他出身農民,身上仍有農民的種種缺點,例如愛佔小便宜之類。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不講衛生,進我的房間,一邊抽菸,一邊滿地吐痰。然而,可貴的是他還保持著農民的樸實,尊重常識,我們對縣裡許多現象的看法都比較一致。他對理論懷有天真的興趣,多少還識貨,以欣賞的態度放手讓我講課,在講課之外不支使我幹各種瑣事。在他手下工作,我的心情比以前舒暢了許多。
相比之下,我也比較喜歡講課,因為多少能夠自主。講課的題目當然是規定了的,所謂緊跟形勢,例如毛澤東號召學馬列時,講《反杜林論》和《國家與革命》,批林批孔時,講儒法鬥爭,但怎麼講就由我自己決定了。我備課是十分認真的,比如要講儒法鬥爭,我就讀《論語》、《韓非子》、《史記》等書,在此基礎上寫講稿,而決不是照抄報紙。其實我這樣做是出於強烈的私心,就是不想做一架單純的宣傳機器,每講一個題目,自己一定也要有收穫。正因為如此,我的講課就比較有內容,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在去黨校前,我在縣城裡就以講課出了名,各個單位紛紛請我去上輔導課。到黨校後,這個名聲就傳遍了全縣的農村地區,因為縣黨校的主要任務是培訓農村的大隊幹部,我們還時常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