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隨後又投入到熱火朝天的革命建設裡去了。
他熱愛生活。有一天,他照例早上起床,站在陽臺上對太陽說:“早上好,親愛的太陽!”
太陽回答:“早上好,霍亨索倫同志!”
他中午又來到陽臺上:“中午好,親愛的太陽!”
太陽回答:“中午好,霍亨索倫同志!”
他傍晚還不忘來到陽臺上:“晚上好,親愛的太陽!”
太陽沉默了。他耐心等了好一會兒,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太陽已經到西德去了!去死吧,大白痴!”
他回想那聲音,越想越覺得像西柏林的,越覺得像越發冷汗涔涔。他從未見過那孩子的面,連聲音都是隻是從收音機裡聽到過,可他十分確信那就是西柏林的聲音。
然後他嚇醒了。
突然醒來的惡果之一就是手腳神經的反應一時無法與大腦發出的指令同調,他裹著被子一下栽到床下,再骨碌碌滾了一圈才停下。
沒拉嚴的窗簾縫隙中投下的月光映照在他臉上,涼颼颼的,他盯著一片慘白的天花板,打個激靈,這才完全清醒過來。這個世界裡,他不會一天三次和太陽問安,不會天天晚上閱讀先賢著作,就連晨跑也不是每日堅持……但他還是經常幻覺西邊的另一個自己在罵他,還是和米哈伊爾維持著有時一年幾次有時幾年一次的□□關係,而且現在不用米哈伊爾踹他,他自己一個人睡都能自動滾到床下。
在悽迷的月光下,他感到人生悲涼,無處寄託。過了很久,他才爬回床上,繼續做夢。謝天謝地,他沒有再夢見西柏林。
“挺有意思的夢。”彼得評論道,聲調和緩,用詞平實,眼角還帶著點純粹出於興趣的笑意,彷彿在評論一個與他們生活的世界無半點交集的趣聞。“人總會在潛意識裡懼怕另一個自己的出現。它會破壞既有世界的規則,其結果要麼是消除這種現象,要麼就讓世界毀滅。就像中世紀的迷信裡很懼怕生下雙胞胎,我只是聽說……但你對這個有印象吧?”
萊因哈特默然頷首。何止是懼怕,他想,那是要從肉體上直接消滅的。
“有時候,我會想,我和他迄今從未相見,可能是我主動規避的結果。我害怕見到他,害怕一見面就會導致我們其中一個的消失,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掐死對方。”
彼得笑起來:“你別想得太多。他和你都是柏林,一個東一個西,到底還是兩個不同的存在,屬於這世界規則的執行過程中誕生出來的合理結果。你見到他,既不會有誰消失,也不會想掐死他的——這點你就相信我吧。”
彼得的神態十分溫文爾雅,好像一個故意打扮樸素的從一百多年前的夏宮裡緩步踱出的貴族,而不是來自那個行政機構和自身體態一樣臃腫還越走越慢的蘇聯。他的德語極為純淨,聽不出一點口音,他對你的撫慰如一陣夏風拂過湖面,蕩起一波漣漪,溫和又輕快,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愜意。他對你有發自內心的理解與同情,然而你的煩惱終究與他毫無關係,他也絕不會把那漣漪帶到自己心裡去。
他自成一個宇宙,一個不能侵入、不能改變的宇宙。
早在許多年前,萊因哈特就滿懷困惑地思考過,為何他只要見到米哈伊爾的臉就能激發起仇恨和戰意,對彼得卻總像一簇剛燒起來就被雨水澆滅的火苗,只能用“這是任務”來說服自己。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不是他不在乎你的感受,是這位少爺即使經歷了人生劇變、信仰崩塌、差點死亡和一連串改造以後,依然不離其本性。他很少在乎任何人,而你,恰好沒有脫離“任何人”的行列。
他也就沒了包袱,直說出他心中所想:“可我還是不想和那孩子見面。太奇怪了,兩個眉眼相似、卻處於不同年齡階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