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理喻。更麻煩的是,這些對手很可能與已有的文明成果混成一體,甚至還會悄悄地潛入人們的心底,使我們在尋找它們的時候常常尋找到自己的父輩,自己的故鄉,自己的歷史。
我們的故鄉,不管是空間上的故鄉還是時間上的故鄉,究竟是屬於矇昧、屬於野蠻,還是屬於文明?我們究竟是從何處出發,走向何處?我想,即使是家鄉的陶瓷器皿也能證明:文明有可能盛載過野蠻,有可能掩埋於矇昧;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補,有可能無法修補,然而即便是無法修補的碎片,也會儲存著高貴的光彩,永久地讓人想象。能這樣,也就夠了。
告別河姆渡遺址後,幾乎沒有耽擱,便去餘姚市中心的龍泉山拜謁重新修復的四位先賢的碑亭。一路上我在想,區區如我,畢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帶有某種文明光澤的碎片罷了,沒有資格躋身某個遺址等待挖掘,沒有資格裝點某種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與矇昧和野蠻的搏鬥中碎得於心無愧。無法躲藏於家鄉的湖底,無法奔跑於家鄉的湖面,那就陳之於異鄉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來踢去,也能鏗然有聲。偶爾有哪個路人注意到這種聲音了,那就順便讓他看看一小片潔白和明亮。
七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出生的村莊這次沒有去,只在餘姚城裡見一位遠房親戚:比我小三歲的表舅舅。記得嗎,當年我初到上海時在鋼琴邊與我握手的小男孩,終於由於語言不通而玩不起來;後來“文化大革命”中陰差陽錯他到餘姚來工作了,這次相見我們的語言恰懊倒轉,我只能說上海話而他則滿口鄉音。倒轉,如此容易。 我就算這樣回了一次故鄉?不知怎麼,疑惑反而加重了:遠古滄桑、百世英才,但它屬於我嗎?我屬於它嗎?身邊多了一部《餘姚志》,隨手翻開姓氏一欄,發覺我們余姓在餘姚人數不多。也查過姓氏淵源,知道余姓是秦代名臣由余氏的後裔,唐代之後世居安徽歙州,後由安徽繁衍到江西南昌,歷史上姓餘的名人很少,勉強稱得上第一個的,大概是宋代天聖年間的官僚餘靖,但他是廣東人。後來又從福建和湖北走出過幾個稍稍有點名氣的姓餘的人。我的祖先,是什麼時候泊到浙江餘姚的呢?我口口聲聲說故鄉、故鄉,究竟該從什麼時候說起呢?河姆渡、嚴子陵時代的餘姚,越窯鼎盛時期的上林湖,肯定與我無關,我真正的故鄉在哪兒呢?
正這麼傻想著,列車員站到了我眼前,說我現在坐的是軟席,乘坐需要有級別,請我出示級別證明。我沒有這種證明,只好出示身份證,列車員說這沒用,為了保護軟席車廂旅客的安全,請我到硬席車廂去。車廂裡大大小小持有『經理”證明或名片的旅客和他們的家屬開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視我,我趕緊抱起行李低頭逃離,可是我車票上的座位號碼本不在硬席車廂,怎麼可能在那裡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兩節車廂的介面處,把行李放在腳邊。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離開餘姚到上海去時坐火車的情景,也是這條路,也是這個人,但那時是有座位的,行李裡裝著酒浸楊梅和黴乾菜,嘴上嘟噥著餘姚話;今天,座位沒有了,身份模糊了,鄉音丟失了,行李裡也沒有土產了,哐啷哐啷地又在這條路上走一趟。
從一個沒有自己家的家鄉,到一個有自己家的異鄉,離別家鄉恰恰是為了回家,我的人生旅行,怎麼會變得如此怪誕?
火車外面,陸游、徐渭的家鄉過去了,魯迅、周作人的家鄉過去了,郁達夫、茅盾的家鄉過去了,豐子愷、徐志摩的家鄉過去了……
他們中有好多人,最終都沒有回來。有幾個,走得很遠,死得很慘。
其中有一個曾經灑脫地吟道: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車窗外的雲彩暗了,時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顥的詩句。淅淅瀝瀝,好像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