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共鳴。那個辯論會好象徹底折損了他的元氣,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有一次他咳著對抱朴說:“老隋家的欠帳還沒還完,事情得及早做,沒有工夫了。”那天他咳了一夜,家裡人醒來時,再也找不見他了。抱朴發現地上有吐的血,知道父親又騎上他的棗紅老馬出去了。
接下去的日子是難捱的。好不容易過去了一個星期,這一天遠出雲遊的隋不召正好回來了。他聽了哥哥又一次騎馬遠行時,禁不住就笑了起來。天傍黑,全家人都聽見了老紅馬的嘶鳴聲。一家人全驚喜地跑出去了──老馬伏跪在大門的木臺階上,叫著,不停地用前蹄扒著。它的目光不看人,只向著深深的門洞望去,一身鬃毛抖個不止。有一滴東西濺到抱朴的手上,他一看,見是殷紅的血。這時紅馬又仰天長嘶一聲,轉身跑去。一家人跟緊了這匹馬,跑出了鎮子……前面出現了一片紅高粱,紅馬鑽進了高粱田。紅馬所行之處,高粱秸上都有鮮紅的血印。茴子一路咬著牙,血印遠遠地排下去,她大哭起來。馬蹄撲踏踏響著,奇怪的是它碰不倒一株高粱。抱朴沒有流淚,不知怎麼一點悲痛的感覺也沒有。他在心裡罵著自己。紅高粱田像沒有邊緣似的,老紅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後猛地立住。
隋迎之躺在乾燥的土埂上,臉色像土埂一樣顏色。他周圍是通紅的草葉,不知是天生這樣還是被血染的。看看他的臉色,大家明白他流了一路血,血快流盡了才從馬背上跌下來。隋不召抖索著身子抱住他,叫著:“哥!哥……”隋迎之嘴角往裡收了一下,用眼睛去找抱朴。抱朴跪下來說:
“我明白了。你的心太累了。”
父親點著頭,咳了一下。又一股鮮紅的血流出來。隋不召對茴子說:“他是咳炸了肺。”茴子輕輕地擼開男人的褲腳,發現腿肉鬆松,白得透明。她知道丈夫的血如今是完全地流完了。“見素!含章!快看看你爸!”她叫著,把兩個孩子推到抱朴前邊。含章吻著爸爸,嫩嫩的小嘴沾上了血,嫌苦似地皺著眉頭望一眼媽媽。隋迎之剩下最後一點時間了,就急促地咕噥了幾句話,閉上了眼睛。隋不召一直號著他的脈,這時把手裡的腕子放下,號啕大哭起來,瘦小的身軀在哭聲中劇烈顫抖。抱朴從來沒有見過叔父會哭,嚇呆了。叔父哭訴說:“我是個浪蕩人,我知道我不得好死。你哩哥?你規規矩矩,知書達禮,是老隋家拔尖的人,最後還要吐淨了血死在半路上。哦哦,老隋家呀,老隋家呀……”
老紅馬垂著頭,多皺的鼻孔沾滿了細細的土末,一動不動。大家屏住呼吸,把隋迎之抬到了老紅馬的背上。
“老隋家的一個人去了。”窪狸鎮上的老人這樣說。整個鎮子蔫蔫的樣子,後來落了兩場雨,還是蔫蔫的。誰都發覺街道上空蕩蕩的,像是突然間把一大批窪狸鎮人差遣到哪裡去了似的。河邊的老磨屋裡,那個木木地扣著木勺的老頭子對人說:“我是給老隋家大爺看了一輩子老磨的人。大爺去了,到那邊開粉絲廠去了。我也得跟去給大爺看老磨。”他這樣說了有五六次,一天早晨果然就坐在木凳上死過去了。老牛像沒有發覺,依然拉得空磨隆隆響。鎮上老人知道了,逢人便用尖尖的眼神盯住,問一句:“沒有神靈嗎?”
茴子閂牢了大門,輕易不願開啟。隋不召的廂房是老宅外面的,抱朴開啟了一個小邊門才放他進來。隋不召知道再也沒有人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