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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6月上旬的一天,我任班主任的那個班的一個學生幹部來到我的宿舍。敲開門後,站著,且神情嚴肅地通知,下午去參加他們的班會。我問會議的內容,他不肯坐下,也沒有回答便徑自離開。下午兩點我來到32樓,樓道里貼滿了大字報。也有關於我的,還配有漫畫,好像是契訶夫小說中的人物凡卡在跟我說著什麼——《凡卡》是我給他們上寫作課時分析過的文章。我來不及細看,屋裡出奇的安靜;都看著我,卻沒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看到床的上下層和過道都坐滿了人,只有靠窗邊空著個凳子:意識到這是我的座位。便低著腦袋,匆匆走到窗邊坐下。

這時,主持人宣佈:“今天我們開班會,對洪子誠同志進行批判。”這突如其來的“批判”,和突如其來的“同志”的稱呼,頓時使我陷於慌亂之中,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接著便聽到“洪子誠你要仔細聽大家的發言,老老實實檢查自己……”的話。於是,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掏出筆記本,轉身面向桌子做著記錄。從批判發言中,我逐漸明白了我的問題是什麼。一是在教學中,散佈資產階級毒素,特別是小資階級情調。另一是當班主任犯了“階級路線錯誤”,重用出身反動階級家庭的學生;不錯,支部和班會幹部大部分出身革命幹部和貧下中農家庭,但“洪子誠沒有真正依靠我們,思想深處是喜歡那些少爺、那些小姐的”。發言有的尖銳激烈,有的語調措辭卻有些遲疑;前些天還稱我老師,現在當著我的面,不知怎樣才能做到理直氣壯呼我的名字。桌子是靠牆放的,這使我記錄時可以不面對學生,情緒也因此稍稍安定。

大約過了一個多鐘點,已經有些平淡的會議,突然出現一個小“高潮”。一位坐在上鋪的學生揭露我在課堂上“放毒”,說到激動處,放聲大哭起來。“你不讓我們寫遊行見到毛主席,是什麼居心?!我們革命幹部、貧下中農子女最熱愛偉大領袖,我們最最盼望、最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見到他老人家,你卻不讓我們寫……”他哽咽著,無法再說下去。這真誠、發自肺腑的控訴,引起在場許多人的共鳴;有人便領著呼起“毛主席萬歲”的口號。我愣住了,但他說的確有其事。在寫作課上(畢業後我一直給中文系和文科各系上“寫作課”),通常對一年級剛進校的學生,會出“初到北大”之類的作文題,許多人便自然會寫他們參加國慶遊行的情景。在文章講評時我好像說到,如果我們要戰勝平庸,就要注意和培養你的敏感,發現你的真實體驗;拿遊行這件事來說,每個人的發現是不相同的,因此,不要千篇一律地從準備、出發,寫到見到毛主席,到最後回到學校;可以寫出發之前,也可以寫歸來之後;你所認為最重要的,並不一定是最值得寫的……這個同學說的,應該是指這件事了。在這個“高潮”出現之後,批判會倒不知如何再進行下去。於是,主持人宣佈結束。屋子裡又回覆到開始前那種異樣的安靜。我收起本子,在眾人沉默的注視下,匆匆離開。

回到宿舍,從本子上一條一條地看著我的“錯誤”,越看越覺得傷心、委屈,甚至產生怨恨的情緒。回想著我如何認真準備每一次課,如何批改每一篇文章,在上面密密地寫著批語,如何對學生個別指出存在的問題。我忘記了當時的社會和社會心態,鑽牛角尖一樣想不通,真誠的勞動為何得不到承認,反而受到指責。很長一段時間,便陷於“自艾自憐”的沮喪之中,併為這種情緒的合理找到解釋。但這件事很快就被“我們”忘記。說“我們”,是因為不管學生,還是我,都被引導、並投入到對更大的事件,和更大的人物的關注。大大小小的批判會,在那幾年,也已成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