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起了個叫做“任守”的名字。已經是個怪物了,卻仍然像個人類一樣睡覺。她沒有像前兩個人一樣,經歷了一兩次狙殺之後就失魂落魄,大吼大叫,最後徹底變成沉默等死的活屍,相反,這個傢伙反而越來越起勁,幾十年都沒有放棄過變成人類出去的願望。
她每天像人類一樣睡覺,起床後對著牆壁揮胳膊,很帶勁地大喊一聲:“加油——任守!今天又是革命戰士新的一天了!”
她每天蹲在地面上用掰下來的尖石頭畫漫畫。畫的人物統一是一個圈五根棍,然後嘟囔著在旁邊寫上“女王大人戰勝了老粽子!”“勝利終將屬於無產階級!”“yo!yo!任守賽高!”之類的字句。
她在殺了人回來之後曾經有過失魂落魄,可是後來總是捂著臉嘟囔著“我看不見我不知道”,然後和根本不會搭理她的陪葬奴隸商量著能不能用奴隸的衣物擦擦她臉上的血。
她在嬴政懲罰她的時候疼得要命,忍不住了終於破口大罵“我去年買了個登山包!超耐磨!”雖然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張玄很起勁地觀察著任守的生活,如果能動的話,他大概能寫一本《人獸圈養日記》。事實上不需要寫也沒關係,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張玄忽然發現自己能清楚記得那傢伙的每一天,每一天,都色彩鮮明,生龍活虎,亂七八糟。
縱然是在那麼絕望的環境下。
張玄沉默地對著前方的無盡黑暗。他的軍隊仍然一言不發,和曾經太陽下的幾十年一樣沉默。
從前,現在,在他的生命裡,從來沒有過這麼色彩鮮明的存在。
他對於自己在陽光下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是從有記憶開始,他的身邊似乎就是無盡的黑暗與血色。戰鬥、殺戮,像死了一樣活著,早已成為了他的本能。而除了本能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什麼都沒有。
嬴政曾經對他說過:張玄,你跟隨寡人,稱呼寡人為陛下,然後,寡人能給你整個天下。
他應了下來。只是覺得無聊而已。從此為嬴政出生入死,冥將的名號讓天下無數英雄豪傑聞風喪膽。後來他也真的得到了天下,只是卻始終沒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很多次慶功宴上,他坐在嬴政的下手邊,面無表情看著周圍的人歡笑、交談、阿諛奉承、拘謹恐懼。也有女人,漂亮的、諂媚的、恐懼的,也有幾個曾經勇敢地看著他。只是,她們得到的永遠是一片木然的空白。
喜、怒、哀、樂。到底是什麼。
人人知道冥將張玄,冷漠殘忍,讓人聞風喪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且只要他願意,那一個人也完全不是什麼問題。可沒有人知道,他想要的,也不過是和普通人一樣的感情。
做一個人類,是什麼感覺?
無數個夜晚裡,張玄抱著他的刀久久望著夜空。每個人都有自己求而不得的東西,就連嬴政那個唯我獨尊的男人,也在近乎可笑地追求著一個長生的幻夢。只有他……好像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一樣,沒有感情,沒有慾望。
張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明白。
直到後來,他遇上了嬴政軟禁在宮裡的一對男女。他看著那個叫做蒼離的男子和叫做樂守的女孩。他們很少笑,有時候輕聲說話,有時候索性什麼都不說,只是拉著手慢慢走著。可儘管如此,也能感受到那種無言的默契。
是了,他也想要有個人這麼看著自己,他也想……這麼看著一個人。
不,就算不是人也沒有關係,就算是怪物,只要能讓他心甘情願這麼注視著……也無所謂。
他不想,從生到死,從出現到幻滅,都是一座對外界沒有知覺的石像。
從地上到地下的等待,抱著無所謂態度和隱隱期盼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