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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罵起兒子來……鎮上人看著忙忙碌碌的李知常,不由得在心裡對照當年的李其生。那時候李其生剛從資本家的機器屋子裡鑽出來,已經很不光彩,就拚命地用汗水去洗刷自己。他為了完成農業社交給的任務,有時多少天不願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著淚對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訴,說他們老李家就出這樣的怪人哪,誰跟了老李家的人做了媳婦,就得打譜過這種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裡鬧玄;男人李其生生不逢時,要不也難說就不是和尚(如今還不和出家人一樣?),她說自己像寡婦,李知常像孤兒。李玉明只得陪著她難過……那真是個著了魔的年代,直到今天,鎮上人對那一切還記憶猶新。

據報上登,那一年全國的高階社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巨數:四十八萬八千多個。一個高階社平均有二百零六個農戶,那麼全國有一億零五十二萬八千多個農戶是高階社裡的人了。這佔了全國總數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這一年從東北迴來做了社裡人的。他給資本家開機器,窪狸鎮人為了方便起見,就喊他“資本家”。這當然也反映了鎮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來不久,國家給全國的農業社供應了一百零四萬部耕地用的雙輪雙鏵犁,高頂街農業社也分得了一個。大家當天就把這個耕地的機器拴上兩匹馬,拉到了田野裡。馬一走,那上面的兩個輪子果然轉動起來。它上面有幾個粗糙的手搖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動。鏵輪滾動,吱吱的聲音招來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發現了它致命的弱點:犁鏵並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了見過大世面的駛船人隋不召,就去將他喊了來。他瞪圓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會兒,指著一個手搖柄對大家說:“那是舵。”接著就去扳。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咯登”一聲,然後雙輪迅速停住,兩個犁鏵深深地扎入土中。兩匹馬雙蹄騰空,痛苦地長嘯一聲。這時高頂街的老頭兒、四爺爺趙炳邁前一步喝住了兩匹馬,鎮長周子夫有些氣惱地輕輕推開了隋不召。李其生不愧是開過大機器的人,他走到這架“耕地機”跟前,毫不猶豫地直接搖動那幾個手搖柄,同時吆喝牲口。雙輪滾動如初,雙鏵翻起油黑的泥浪。眾人齊聲喝彩,周子夫興奮地當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說:“還是資本家有辦法!”

李其生歸來不久就贏得了全鎮人的信任,與隋不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雙鏵犁滾動而去,一群人也隨之而去時,原地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兩個人互相注視。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李其生的手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這樣的人以前鎮上還沒有。我服氣你了。你今後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懂些機器,不過我是一直在水上過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顯得不中用了。以後咱多幫襯。”他說著,久久不願鬆手。李其生激動地感嘆:“啊!啊!嗯!嗯!”他們從此結成朋友。

隨著雙鏵犁的誕生,漸漸很多事情都變得讓人耳目一新了。這也是個用數碼錶達一切的年代,報上一刻不停地公佈著一個個巨數,窪狸鎮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數碼所佔據。一個遙遠的乾旱的山村裡大解旱圍,一個月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個鄉的土地畝產六十六萬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黃豆:具體方法是播種後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澆人糞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五十五桶;處暑的當天再撒幹灰一百六十四斤。鎮上文書每天都忙著記錄這些數字。植物、器具、動物,無一不是用數碼錶達的。某村貧農老社員王大貴反覆試驗三千六百一十二次,製成了酒糟新式混合飼料,八十三斤的豬食用這種飼料四十一天,可長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於一切都用數碼錶達,書報上漸漸都是阿拉伯數碼,所以隋不召推斷至多兩年就會廢除漢字。他的這個推斷兩年之後自然又成笑柄。但數碼的確日益發展,後來播種計劃也數碼化了。省裡領導連夜開會,決定地瓜每畝必須種六千三百四十多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