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知道世事從來沒什麼詭譎。看似不斷變著眼花繚亂的戲法,實則重複上演了無新意的路數。不怪天意弄人,只怪人心纖細,總執拗地想在安排完美的結局上挑幾個不合理,實際只是不合他們自己的情。即使是變化萬千的近代一百來年,無非把他曾經的輪迴加速轉了幾圈,直入雲霄,再墜亡谷底。愛情,友誼,理想……至少他捧住過它們最美麗的影。
……只是偶爾會覺得疲憊,疲憊到走不下去。像那年質疑生存意義的華亭,巨大的空虛過後,熱情是冷卻了,可怎麼也望不到頭的生活還要繼續。
想著些無用功,他執起剪刀,連夜給照顧他的牧民一家剪了些神鳥和老虎圖案的花紙權作一份心意,第二天一早就啟程了。
“你來看看這些報道。”紅推給他堆積如小山的西媒報紙,大半是北美出產,“你可以慢點看,不著急,應該暫時不用你上陣,但總得先囫圇知道這些事。”
報上刊登的是對捷克斯洛伐克被蘇聯及其華約盟國武裝干涉一事的反饋。內容相仿,套路也是雷同的:先站好隊伍表達憤慨,義正言辭指責一番蘇聯假託共產主義之名踐踏他國主權的強盜行徑,指明國際社會不會對此置之不理,然後就沒了下文。下文說有也有,在聯合國表決那裡;說沒有也沒有,表決被蘇聯一票否決,歐美國家礙於以往同捷克的恩怨糾葛不好出手,捷克首腦被押送到莫斯科,後腦頂槍發表一通擁護社義聯盟懺悔之前背叛的演講,事情就結了。
隔兩日紅上門問他感想,他先表了立場然後說:“好幾家媒體認為蘇聯很快會鎖定下一個目標,並且很可能是中國,我雖然贊同提高警惕做好大規模武裝衝突的準備,但不敢苟同他們觀點。中國非華約盟國,地域廣大也非蘇方能一口吞下,而美國雖身陷越戰,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類似事件,它為自己在亞太地區的利益也不能容忍。我們的對外策略首先應建立在客觀預測上……”
紅頷首,說他也是這麼考慮,隨後問他這兩年研讀軍工特別是核技術資料的心得,王燕然簡單作了總結,指出比起核彈頭當量,更應把重點放在延長運載導彈的發射射程上,紅表示建議不錯,談話就結束了。紅走時客套叮嚀了兩句,他本想做個挽留,轉頭瞧見給對方的搪瓷茶杯紋絲未動,杯中綠葉猶在卻不再冒熱氣,僅存一點心情也沒了,只應上一聲,將對方送到門口。
“前一輪風頭已經過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多在城裡走動走動,這個時候去清北應該也碰不上武鬥。”紅走到門口又回身跟他說道,口氣有如突然翻出了一封遺忘在故紙堆裡的信件一樣自然,卻不肯正視他眼睛,“當然,燕然,你要願意呆在辦公區也沒什麼不好。在外奔波兩年,挺辛苦的。”
王燕然衝他笑笑,說了謝謝,聽上去大概算真誠。
許多人猜測都失誤了:直到年末王燕然都沒去清北,僅在一次往返城西防禦工事的路途中遠遠給過一瞥,它們那蕭索凋敝的遠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他感情的蠟板上已劃不出半點痕跡。它們早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兩所大學,而投身文化運動那段恍如夢幻的過往,因此收穫的信任和友誼,簡直令他懷疑這些事不是發生在五十年前而是五百年前。但往事與現實總脫不了片縷勾連,秋日肅殺的隱憂早在春花開得最爛漫時便開始醞釀——假如他把自己真當回事,大可把現實看做當年輕狂的懲罰。
這永遠是個假命題:獎賞也好,懲罰也罷,世界不會為某人的悲喜而轉動。
既然回城了,部分會議他仍需走形式地參加。事態發展沒怎麼出乎意料,在基層痛痛快快鬧過一場稍微平息的時候,運動的大斧終於劈向高層的真正目標。白天動盪過後,傍晚踏著槐樹稍漏下的一絲一絲的日光回家,有時掃過一場雨,天空碧藍,溼潤空氣捎來隱隱花香,還能獲得些許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