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點卻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頹敗了,尤其到了這兩代,下河院就像爛了根的老樹,說倒就倒下了。莊地的爹還弟兄三個,可兩個讓土匪打死了,連婆娘也搶了去。莊地的爹也讓打壞了命根子,幸虧莊地生得早,這脈才沒斷。黴氣卻跟定了莊地,連娶兩個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雖說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這命旺……
菜子開花的時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新娘子燈芯一襲紅襖走出來。一雙繡花鞋載著靈巧的身子,從菜子溝最氣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綠盈盈的菜地。這是個新鮮事,按說新娘子是不該這麼快就出門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開懷的時候。溝里人頓時圓了眼,齊齊地盯住那一襲水紅,看碎小的腳步怎樣踩過長長的青石路面。雨後的青石路泛著油光,積水在上午的陽光下宛若鏡面,將新人嫋嫋的身姿映襯出來,有一刻新人的腳步停在了泛動的水處,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邁開了。沒有下人陪伴,奶媽仁順嫂也不在身邊,這就讓看的人更為好奇。直到腳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個身子時,人們才鬆口氣,原來不是去尋短見。不過也還是奇怪,不就一個菜花,有什麼看頭,值得犯這個忌?
沖喜(7)
這忌是個大忌,溝里人看來,新娘子燈芯趕在開懷前往外奔,無外乎兩個緣由,一是想死,逃開那個只剩了一把骨頭的男人。另一個緣由,還是想死,逃開東家莊地。可新娘子燈芯悠然自得甚至帶了幾份陶醉的樣子真是讓人驚慌,她咋個能這樣,咋個能這樣呀。一點點想死的意思都沒有,媽媽喲,不想死她犯這個忌做甚,不想死她這麼快跑出來又做甚?
溝里人牢牢就把眼睛貼了上去。
新娘子燈芯自然不知人們在盯了她望。她是讓滿世界的花香引到這兒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陽光下,菜花像天女撒花般鋪滿了世界,雨水清洗過的菜子滿溢著碧綠,碧綠從眼前盛開,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南北二山。一溝兩山的菜地像一塊巨大的棉被,網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蔥一般的嫩手輕輕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溼了她的繡花鞋,溼了她的綠褲。空氣是那樣的宜人,撲鼻的香氣從她一走出院門就圍在身邊,用力吸了一口,就覺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難道這真是自家的擁有?中醫爹的話忽在耳邊響起,褔路是指給你了,那可是鋪滿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燈芯顧不上細想爹的話,從她坐上花轎那一刻,她就認定自個坐在了金氈上,一條巨大無邊的金氈上。現在,她又覺自個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是後山中醫劉松柏的獨苗,中醫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將燈芯拉大的,不只拉大,還教了她許多。燈芯的記憶裡,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樣識中藥,就是菜子,油坊,還有煤。起初燈芯並不清楚爹教她這些做甚,後來長大,耳朵裡慢慢多出一個詞,下河院。燈芯那時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據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守著那麼大一座金山,居然連吃藥的錢都沒。爹可能是氣不過,常常拿這些說給自個女兒聽,也好讓她記住,守著金山並不等於真就有金子。後來,長大的燈芯便覺不這麼簡單,爹的話裡,偶爾地會多出些東西,一層怪怪的味兒,悟不透,卻能感覺得出。燈芯也猜過,可爹不讓她亂猜,爹只說,凡事都有路數,只要按路數來,到時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話鋒一轉,緊張著臉說,這路是獨木橋,踩上了,就沒有回頭,更不可錯失一步,一步錯,身邊就是深淵,掉下去摔死都沒個響聲。
爹的話總是這般危言聳聽,這般令人出冷汗。可燈芯像是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