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是不是做戲,楊寄假戲真做地開始部署到荊州接白痴皇帝的事。至於以後,京裡有了兩個現任的皇帝,會怎麼為難,那已經與他無關了。他不免有些春風得意,走路都比平日裡昂揚了三分。
他親兵裡最得力的,就是新近加官進爵的兩個校尉:唐二和嚴阿句。“你們倆,沒啥意外,是一定要跟我走的。”楊寄拍拍兩人的肩膀說。
嚴阿句馬上一拍胸脯:“好!小的就想跟著中領軍,學點本事,將來不定就光宗耀祖了呢!”
唐二卻有些為難的樣子。楊寄問:“怎麼?家裡放不下?”
唐二嘆了一口氣:“我們家兄弟多,鋪子大,要不是這場倒頭的仗……本來是安安分分在家過小日子的。”但他跺了下腳,還是說:“我跟中領軍走!家裡的鋪子,還有父母的奉養,就交給幾個親弟兄了。”他最後笑了笑說:“中領軍,趁還沒開拔,帶小女郎到我家鋪子吃糖!”
那時的糖作用的是飴糖,從發芽的麥子裡發酵提煉出來,變成琥珀色的稀糖液,再經過熬煮、冷卻、攪拌,便成了稠稠的糖。
阿盼第一次進糖作,興奮極了。邁著兩條小短腿到處跑了看稀罕。糖作的幾個兄弟也喜歡這個小東西,用乾淨小竹棍挑了糖捲成一團,讓阿盼含吮著吃。
而糖點心做法要複雜得多,唐二便是個中好手。只見他從糖鍋裡撈出粘稠的飴糖,兩條粗壯的胳膊把糖坨一抻,糖坨變成了長條。他拉麵似的把糖條扣成一個圈,“呼”地一聲,甩到面前一根木頭樁子上套住,用力又大、又緩、又小心,扽成了長條,再疊成兩疊套上去,再抻成條兒。三五十斤的糖條越抻越長,麻花似的慢慢從透明的琥珀色,變成了半透明的蜜蠟色,又慢慢變成了不透明的米白色。
唐二一臉大汗,冬天裡脫得只剩個坎肩兒,粗壯的胳膊黝黑髮亮,肌肉塊兒隨著他的勞作時而凸起,時而伸平,跟那不斷變化的飴糖一樣神奇。
白色的飴糖有的做成糖蔥,有的做成糖粽,有的拉成極細的絲,變成了龍鬚糖。阿盼一手握著撒著胡麻的糖蔥,一手抓著一把裹著豆泥的龍鬚糖,嘴裡“嘎巴嘎巴”嚼著帶松子和玫瑰花瓣的粽子糖,只嫌手不夠多,嘴巴不夠大。
楊寄看唐二在那裡擦汗,笑嘆道:“怪不得你力氣大,套圈準,原來是從小練得的。”
唐二笑道:“以後這手藝就給楊領軍賣命了!”他回頭看看幾個兄弟,眼睛裡似乎含了一點淚:“咱們唐家糖作,以後靠你們了。東西要真材實料,做工不要偷懶耍滑,別砸我的招牌!阿父阿母更要伺候好了,要是誰忤逆不孝順——”他嚇唬人似的隆起上臂的肌肉,揮了揮拳頭:“我揍死丫的!”
他最後拍了拍手心裡的糖屑,又撫了撫吃得沒完的阿盼的小腦袋,對家裡人說:“各色糖帶一包給小女郎,做新春的禮物。我呢,以後就跟楊領軍走了!”
楊寄心裡微微酸楚,他和唐二他們一樣,都是平民百姓出身,本來對人生沒啥要求,吃飽喝足,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就這樣簡單的小日子都漸漸成了奢侈:達官貴人們爭權位、爭地盤、爭主宰權,他們小老百姓當馬前卒,當填溝壑的血肉,用累累的枯骨,構築那些人得意的歡笑。他眼見著秣陵徵丁,再到自己被逼入伍,再到經歷四王的混戰,再到內廷的血腥事變波及民間。雖然自己一步步走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位置,可是心裡並沒有常人仰望時所揣測的快樂。
他終於帶著妻子女兒,以及選定的十萬西府北府兵,在簡單地過了一個新年之後,在料峭的春寒之中,踏上了前往荊州接駕的路程。留在歷陽的二十萬,以流民和囚犯為主,帶走的,以有家有口的百姓為主。大家雖有些不解,但因為對楊寄的信任,且此去又不是絕境,遲早能回來,所以都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