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瑣語
郝蘭皋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學者。他在乾嘉時代主要的地位是經師,但是
他的學問裡包含著一種風趣與見識,所以自成特殊的格調,理想的學者我想
就該是那麼樣的吧?近日拿出《宋瑣語》來讀,這是一冊輯錄書,早一點的
有周兩塍的《南北史裙華》,再早是張石宗的《廿一史識餘》,雖然都還可
以看得,也只是平平罷了,但郝君的便有點兒不同。小序雲:
沈休文之《宋書》華瞻清妍,纖穠有體,往往讀其書如親見其人,
於班範書陳壽志之外別開躁徑,抑亦近古史書之最良者也。
他賞識《宋書》的文章,很有道理,所錄凡二十八類,標目立名,亦甚有風
致,與《世說新語》所題差可比擬,餘人殆莫及也。本文後偶著評註,多可
啟發人意,讀之唯恨其少。如&ldo;德音第一&rdo;述宋高祖將去三秦,父老詣門流
涕陳訴事,注有云:
三秦父老詣門之訴,情旨悲涼,頗似漢祖入關約法時。然武帝此舉
實非興復舊京也,外示威稜,內圖禪代,匆勿東歸,而佛佛遂乘其後。
青泥敗竄,幾至匹馬只輪,義真獨逃草中,僅以身免,而關中百二仍化
為戎場矣。父老流涕,至今如聞其聲雲。
&ldo;藻鑒第二&rdo;記何長瑜在會稽郡教讀,不見尊禮事,注云:
按蔡謨授書皇子,僅免博士之稱,長瑜教讀惠連,乃貽下客之食,
晉宋間人待先生已自儉薄乃爾。近日館穀不豐,貽為口實,京師人遂入
歌謠,良無怪已。又&ldo;談諧第二十四&rdo;引&ldo;武二王傳&rdo;雲,南郡王義宣
生而舌短,澀於言論。注云:
按舌短亦非生就,多是少小嬌慣所為。《顏氏家訓》謂郢州為永州,
亦其類也。
凡此皆有意致,與本文相發明,涉筆成趣,又自別有意思,如舌短之注,看
似尋常,卻於此中可以見到多少常識與機智,正是大不易及。
□1940年
8月
11日刊《庸報》,署名知堂
□收入《藥堂語錄》
南園記
奭良著《野棠軒摭言》卷三《言文》中有一則雲:
陸放翁為《南園記》《閱古泉記》,皆寓策勵之意,今之人使為達
官作文,不能爾也。韓敗,臺評及於放翁,不過以媚彌遠耳,亦何足道。
而後人往往譏之,雖曲園先生亦為是言(見《茶香室四鈔》)。先生至
為和平,持論向為通允,此蓋涉筆及之。袁子才獨不爾,信通人也。
前見陳作霖著《養和軒隨筆》,有雲,&ldo;大抵苛刻之論,皆自講學家始,而
於文人為尤甚,如斥陸放翁作《南園記》,亦其類也。&rdo;當時甚服其有見識,
今奭氏所言則又有進。講學家好為苛論,尚只是天資刻薄而已,若媚權臣,
豈不更下數等耶。士大夫罵秦檜而又惡韓侂胄,已反覆得出奇矣,在數百年
之後還鑽彌遠,益不知是何意思,憩叟揭而出之,誠不愧為通人,或當更出
隨園之右也。〔曲園先生持論通允,而論放翁未能免俗,蓋因和平故乃不克
為直言以忤世俗耳。〕
古人云,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是為讀史的正途。向來文人不能這樣
作,卻喜歡妄下雌黃,說千百年前人的好壞,我想這怕不是書房裡多做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