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對誰也沒有講。這像一粒帶血的種子一樣,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幾十年。我也沒有對桂桂講。我為咱們整個兒人害羞,這裡面有說不清的羞愧勁兒、恥辱勁兒!老天爺也許有意讓我這輩子必須看那麼一眼,好讓我記住什麼,一生都想著它打顫。這些事難道離我們太遠嗎?一點兒也不!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卻轉眼就忘了,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平平常常的一個窪狸鎮。不是,我知道不是,我親眼見過,我要告訴大家說:不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殺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那樣殺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黃沙,為什麼不趕快再用黃沙蓋住?蓋住她的臉、她的手、她的乳頭、她的那個地方、她的全身?為什麼不蓋住?不甘心嗎?太美了嗎?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爛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裡嗎?我一遍一遍地想著問著,一遍一遍難過地流淚。夜裡我摟抱著桂桂,不知怎麼有時就想到了樹上的人。我渾身打戰,桂桂害怕地問我病了嗎?我說沒有。我緊緊地抱著她,我撫摸她,我加倍地對她好。好象有過了那個場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對不起女人了。男人應該羞辱,因為男人沒有保護女人。從那一年往後,所有活著的男人都應該千方百計保護女人,用各種方式方法。誰不這樣,就應該趕出窪狸鎮去!桂桂夜裡生病,她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隔著一層淚水望著我。我想苦難怎麼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時,我動手挖了個深穴。有人說行了,太深了,我說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處了……”
見素聽不下去了,這時把頭伏在哥哥的膝頭上,痛哭起來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頭,他不肯抬起來。這樣哭了一會兒,他自己昂起頭來,擦乾了眼淚。他雙目灼熱地望著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說:“你講吧!索性講吧!我聽,我在聽……”
抱朴稍微平靜了一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接上說:“像我剛才講的,鎮史上都沒有。這是鎮史的缺陷。你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一筆的有無,它會影響一代又一代人對鎮子的看法。後輩人不明白老輩人,後輩人的日子就過不好。他們以為老輩人沒有做過,就去試一試,其實老輩人早就做過了。我幾次想找李玉明、找魯金殿,要求趁這批人還活著,趕快修改鎮史,趕快。可是我沒有那樣的膽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隻配坐在老磨屋裡了。我一想起要做點什麼,就心慌。好象什麼都不怕又什麼都怕。不是鎮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遠也鬧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剛剛能安安靜靜坐在磨屋裡了,這多少也是個福。我坐一天、有時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臉,吃飯吃得飽,再睡覺或者讀書。我一遍又一遍讀《共產黨宣言》,知道這是跟我們的鎮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開。這不是一天兩天能讀懂的書,得用心去讀,而不只是用腦。這種安靜的日子才來了幾天?後來的事你都記得,不用我說了。後來趙多多一次一次領人到我們院裡,用一根鐵(同:金千;音:千)往地下鑽探。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鎮子上有了造反的,我們不敢出門。紅衛兵一次一次來抄家,我把父親留下的書藏在一個棺材裡,上面又用羅子篩上浮土,這才算躲過去。你和我都被綁上游鬥,咱們倆的額頭上都給貼了父親的照片。街兩旁圍看的人都大聲問:『頭上是他媽的什麼鬼影?』另一些人答:『老東西的!』他們笑,笑過了呼口號……晚上回來,我做飯,你咬著牙,臉色發白,一聲不吭。你的模樣讓我想起了母親。她當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節。我真替你害怕。見素,我們的日子就是這麼過來的,一天一天地捱。我們差不多都沒有暢快地笑過一次,不知道笑是什麼滋味兒。不願出門,不願見人,就是在自己院裡走路也是輕輕的。我那時候怕任何聲音,做飯時鍋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