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認為我一定寫得很“容易”。事實上,我的寫作總是艱辛而又痛苦,這份“掙扎”,也只有我身邊的人才能體會。“匆匆,太匆匆”也一樣。面對滿屋子的書信、資料、日記……我一面寫,還要一面查資料。有些地方,實在不瞭解,就只好撥個長途電話去問韓青。韓青的合作非常徹底,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有當我的問題觸及他心中隱痛時(例如鴕鴕幾度欲振翅飛去),他才會略有遲疑。不過,他依然盡力做到了坦白。當他知道我真的在寫這故事了,他又驚又喜又高興,他說:“我好像了了一件心事。今天我去上班時,居然注意到田裡的秧苗,都是一片綠油油的,充滿了清新和生機。好久以來,我都沒有注意過我身邊的事物了。”
我聽了,也很安慰。只是,我耽心他讀到這本書時,會不會再勾起他心頭的創傷?我也很擔心,我筆下的韓青和鴕鴕,會不會寫得很走樣?我最擔心的,是鴕鴕的家人親友(或我不知道而未提及的人),會不會見書而傷情!以及書中其他有關的人物,會不會追懷往事而又增惆悵!果真如此,我很不安,我很抱歉,我也很難過。無論如何,我寫此書時,是懷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去寫的。我愛鴕鴕,我愛書中每個人!我多希望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活著去愛,活著去被愛,活著去抓牢“幸福”!寫完這個故事,我自己感觸很深。生命之短暫,歲月之匆匆,人生,就有那麼多“匆匆,太匆匆”!那麼多的無可奈何!青春,愛情,生命……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卻不見得每個人都能珍惜它們。於是,我也感慨,我也懷疑,我也想問一句:“永恆”在哪裡?什麼東西名叫“永恆”?前兩天在報上讀到倪匡先生的一篇短文,結尾幾句話是:
“永恆的是日月星,人太脆弱了,不要企求永恆。”
我有同感,真有同感!人,太脆弱了!
“匆匆,太匆匆”總算完稿了。寫完,心裡還是沉甸甸的。不知道鴕鴕泉下有知,是否能瞭解我寫作時的虔誠?不知我筆下的木棉花,是否為鴕鴕心中的木棉花?這些日子來,看鴕鴕的信,看她那行雲流水般的文字,看她那萬種深情,千種恩愛的句子,看她那對自我心理變遷的披露,看她對“成長”和“人生”
“社會”的種種見解……我不止一百次扼腕嘆息,這樣一個充滿智慧,充滿才華,充滿熱情的女孩,竟在花樣年華中遽然凋謝,難道是天忌其才嗎?
真的,人,應該為愛自己的人珍惜生命,應該為愛自己的人珍惜感情。寫完本書,我卻真想對我不瞭解的人生、生命,和感情說一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
瓊瑤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六日午後
寫於臺北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