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灼烈,照得殿中亮堂堂,她們身上都像是鍍了一層暖暖的金光,然而卻始終有一股陰寒揮散不去。
太皇太后看起來疲憊極了。
幾日的功夫不見,她就像是縮了水一樣渾身迅速乾癟枯萎,形如骸骨。
阿齊那說過,至多也就是給太皇太后續上幾天的命,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耗完了氣數,終歸要塵歸塵,土歸土。這是天道法理,也是自然輪迴,誰都違背不得。
蕭若伊重新搬進了宮裡。
大約是對太皇太后這身體狀況有了個心理準備,所以想趁著時機想再多陪陪她。
太皇太后想必心裡也明白的,她前面整飭了這麼久,迅雷不及,何嘗不是要把握這來之不易的短短數日……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張皇后清亮的聲音如同黃鶯一般婉轉動聽。
讀的是《莊子》裡的一段。
她一直覺得《莊子》晦澀難懂,從不多讀。
“你來了。”太皇太后睜開了眼睛,看見顧妍頓在那處,抬手揮了揮,張皇后便不再繼續唸了。
顧妍上前斂衽行禮,太皇太后看了她好一會兒,目光才緩緩移開:“配瑛陪哀家出去轉轉吧,今天的太陽很不錯。”說完又接著笑道:“人老了,就該多出去曬曬太陽。”
顧妍無法拒絕。
這回連張皇后和蕭若伊都沒跟著來,一群宮人都是遠遠地尾隨。
五月份的太陽已經很烈了,不如春日或者冬日的陽光溫和,太皇太后說要曬太陽,卻也不能真在烈日下待上太久,顧妍將她推往樹蔭裡乘涼。
細碎的金光投下斑駁剪影,花園裡許多妍麗嬌美的花氣味芬芳。
太皇太后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長長吐出。
“什麼國治大道,哀家根本什麼都不懂!”太皇太后突然這樣說。
顧妍唬了跳,就見她笑得十分自嘲:“哀家從前不過就是一個小小宮女,作為一個普通的良家子入宮,得先帝寵幸,誕下了皇長子,往後才一路平步青雲。若沒有這些,哀家到了年紀,說不定早早地就被放出了宮,憑著幾年攢下來的積蓄,也可以將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可這人哪,都是被逼的……有誰天生能言會道,有誰生來殺伐果斷不留情面……與生俱來的高貴,至少於我而言,委實遠了些。還不是被趕鴨子上架,非得撐起來?”
她嘴邊的笑容苦澀,甚至連自稱都從“哀家”變成了“我”。
方武帝登基時才十歲,彼時孤兒寡母,在朝中無權無勢,有多麼艱難可見一斑。
可太皇太后為何要跟她說這些?
顧妍鬧不明白。
“怎麼都不說話?”太皇太后挑著眉問。
“配瑛不知該說什麼。”
太皇太后聞言不免長嘆:“你和她真是不一樣。她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帶著皇太子爬樹掏鳥蛋。打撈太液池裡的錦鯉放生,還將先帝最喜歡的一匹良駒殺了煮馬肉吃!她是我見過最膽大的女人,簡直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來的……可偏偏,先帝喜歡極了她這個樣子,皇太子也是。”
說的是誰,顧妍大約猜到了。
完顏小公主生長在塞外,習性和中原人有所出入,哪怕是作為和親公主來的大夏,一時也改不去她的習慣。
太皇太后仔仔細細打量顧妍的神情,企圖從她的表情裡讀出一點不同。可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做一個聆聽者。
這種傾訴的滋味。太皇太后有許多年沒有過體會了。
很奇怪,物件居然是一個小丫頭,還是一個她曾經那麼那麼討厭的小丫頭。
命運可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