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含章不予理睬,在楊寄起身過來接茶盞的瞬間,手裡的茶盞一斜,滴了兩滴滾沸的水在楊寄的手背上。楊寄本能地手一抖,抬眼卻望見庾含章滿目的機心,那神色轉瞬即逝。
庾含章只等楊寄慢慢開始佯做品茶了,才開口說話:“楊將軍,如今楚國形勢不妙啊!”
他自己也低頭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講故事一般說著:“你看,一個國家,說起來都是同僚同儕,可是有難的時候,卻會黨同伐異——黨同伐異這樣的事吧,我也做過,不在於手段,而在於目標。我也不說我庾某有什麼大義存焉,但總是心心念念為了這片國土上少些紛爭戰亂吧!
“徐念海擅長暗室之謀,然而,一旦置於明處,不僅名不正、言不順,而且做事私心甚重,曝於眾人眼前,自然不得民心;陛下這個人吧,年輕有野心,但畢竟見識少而心急毛躁,破綻極多,一個庶孽之子,大約也得不到多少同情;朝中其他人,我曾經告訴過你的那些,算得上是我的私人,知曉一些忠義,還有的無外乎是牆頭草,哪裡風大便往哪裡倒,也不足為慮;此外我那大女婿——當不得出身好,需得盤剝乾淨了,才能降服啊……”
庾含章再次抬頭,說得依然是不著邊際:“唉!我雖生了四個兒子,卻都沒啥出息。我投降了,他們在建鄴估計要受牽連,就活不了了。我的兩個女兒,自小兒當掌上明珠一樣養大,倒比兒子聰明伶俐,可惜又是女孩子。婚姻雖然不幸,唯剩夫家的地位尚可。她們自己也都心窩裡明白,尤其是獻嘉,當了皇后也救不了父親,但她是個有骨性的孩子……可惜了可惜了……”
北燕伴著來的人終於忍耐不住了:“太傅夾七纏八地講這些沒用的作甚?楊將軍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今楚國已經是一團腐朽,而我北燕正是欣欣向榮之態,不如早作別樣的打算。”
庾含章點了點頭:“是呵!北燕改元義興之後,確實日新月異,一個聰敏勤政,而又知曉大局的皇帝,遠遠強過那闇淺自私,而又不恤民艱的皇帝。”他握了握楊寄的手,眸子中一瞬間如星光熠耀:“我確實佩服北燕的陛下,當年若無推翻自己親兄的勇氣,北燕豈有今天!將軍,學著啊!”
楊寄心中波瀾大動,連起來想一想,突然明白了庾含章所有的意思:這老人眼中的期冀,如同他一直以來的冷靜酷烈一樣,目標明確而計算精準。那麼,他說徐念海,說皇甫袞,說皇甫道知,乃至那些朝中的大臣們……
楊寄的慌亂被握著他手的庾含章感知到了,他瞟了瞟楊寄的手腕,脈搏跳動得異常——雖則楊寄那張俊美的臉龐上一絲不錯。庾含章笑道:“我風燭殘年,不曾想竟留下一個投敵叛國的惡名,將來或許還會貽害子女,只是看著雍州百姓慢慢變作道旁餓殍,才知道最難的抉擇原不是所謂的‘大義’!死生之間,死為輕。將軍大智,當懂得如何選擇。庾含章一身汙穢……”他那雙堅毅而複雜的眼睛裡突然凝出一汪渾濁的水色。
庾含章仍然在笑,卻把楊寄的手緊緊地握了握,低聲道:“求將軍洗淨我,成全我!”
☆、第186章 火杏
庾含章無功而返,並不能說服楊寄投降。北燕的人無奈之下,又把庾含章押解回雍州城。
楊寄在山坡上,遙望著雍州,極目看去,這座孤城似漂浮在雲霧間的鬼域。他問身邊的人:“確實打聽清楚了,雍州大部分百姓和軍卒全數被徙到周圍的山裡去了?”
聽到了肯定的答案,楊寄沉沉地點了點頭,又望望遙遠的碧空,亂絮似的白雲間,陽光碟旋出一處巨大的空洞,金色的薄光透過來,灑在黑白交織的黑泥殘雪之上。雍州晴雪,若叫文人看見,大約能吟誦出無數美不勝收的詩篇。而此時,楊寄對著這如畫的江山,卻只看到其下腥臭的血跡和殘肢——他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