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很明白朱柏愷之於她的印象一直是淺淺的。
很多很多的淺加起來會不會是另一個深?
她要自己去試,在對楊澤的記憶變質以前。
明知不該,楊澤還是追著來了。
畢竟女孩家會選擇夜間出門並非常事,夜間出門又只為騎車唱歌更教人匪夷所思。
況且,她行動自若目光星爍,看來再清醒也不過,實在不像夢遊。
一圈。兩圈。……四圈五圈、六圈、七圈八圈……馳騁在涼風與樹香間,路小冉舒爽清緩的嗓音根本與靜夜融為一氣。
楊澤幾乎痴了。不自覺越走越近。記憶翻騰……
第一次拿石頭砸他兇巴巴又神經兮兮的小冉跑出來了。第二次衝出來搶他活靈靈又緊張兮兮的小冉跑出來了。補習街上哭著浙哩嘩啦誤會了他騙她的小冉跑出來了。溪頭竹林間唱著紫竹調說著好喜歡好喜歡被他違心拒絕的小冉跑出來了……
而眼前,他所惦念的小冉活生生一夕長大,不只文字語氣聲音旋律或理路思緒,她的眼眉神態、成熟與自信,她的一顰一笑嫣然倩兮、恬慵便彷彿夏夜裡輕輕綻開的一樹緬桅,風來花吹,江香送暖,飄逸著展舞,宛轉地、旋飛,直至塵埃飄駐快意止定,瞬間張落滿地鵝黃鑲雲白。
還是熟悉呵……這半隻出現在阿澤眼前的小冉。
他沒忘,多麼能忘?
……
喝一口來自那忘川的水
再喝一口來自那記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記起一切
不由自主改唱“忘川”因為她看見楊澤。
是的,她發現他了。
就在她第N次繞過小公園暗處那角,路小冉確認了方才那一瞥而逝的身影不是日有所思的幻覺。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什麼什麼怎麼辦?她真想掐死自己!!
十一年的時間,足夠讓路小冉設想過無數次和楊澤重逢的方式與心情,但,臨到頭……她依然只能紊亂地腳踏不停!繼續繞圈……繼續唱歌……
他為什麼來?他為什麼現在來!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
數不清的疑團在心底恍惚晃過,她錯愕、她惶惑、她憤怒、她怨懟……她哭笑不得、她驚喜交集……因為他始終沒走,直直盯著她,瞬也不瞬。
踩著腳踏車轉過一圈又一圈,路小冉的速度比起平日快上許多,連歌聲都緊澀顫抖。在她還傻著愣著慌著訝著,歡喜興奮又氣悶莫名地直想要尖叫擰頰、胸頓足、仰天長嘯的時悵,她只能一圈又一圈環著繞著。
面無表情經過他……視而不見穿過他……掠過他、閃過他、滑過他……
嗚,真沒用的路小冉……
副官爺爺唱歌給六歲小冉聽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她沒能力記住什麼。
年輕楊澤柔柔吻著十五歲小冉跟她說對不起再見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她悲憤間決定要記住所有。
二十歲小冉一個人拆閱著副官爺爺的信,最後還是選擇繼續唱歌給阿澤聽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的她相信自己會有能力永遠記著不去忘了,第六年、第七年……甚至一輩子。
幾個月前路小冉信誓旦旦對自己發誓說要離開楊澤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她欺騙自己離開不是遺忘。至少,阿澤在她心目中永遠都會是好好的。
人好軟弱啊,真的。他不該來。她不該想。
可人也真的好渺小呵,真的。他畢竟來了,她止不住想。
啊——
路小冉是聽見煞車聲才忽然發現自己停住了。
楊澤是忽然聽見自己聲音才發現自己開口了。
“小冉……”喃喃著,下一句隔好久才勉強能說:“記得我嗎,阿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