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六歲,父母尚未來得及為他取大人的名字。他沒來得及長大,也沒有來得及和他在乎的一切道別。從那天起,他從他的死亡之地出發,成為一隻死而不滅的鬼怪。
百里決明終於明白他懼怕什麼了。
不是緊追不捨的鬼母,也不是神秘莫測的瑪桑。
是記憶。
是他遺忘了許多年,又如幽魂一般追上他腳步的——記憶。
「你不好奇麼?你師尊生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水波邊上,百里小嘰回眸,「我告訴你吧,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裴真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洗耳恭聽。」
這曩昔舊事開始於一個夏天的末尾,那時池塘裡的蓮花已經凋落,瑪桑的浣衣女換了支悲哀的調子唱歌。長尾蜻蜓盤旋於水面,抖動的霞光被水波折射,抖動在它們的尾尖。蟬鳴早已喑啞,畫眉鳥的啾啾響亮起來。這一年天氣涼得比以往快,沉睡了一年的天女阿蘭那提前甦醒,拖著因睡得太久而軟綿綿的腿腳,趴在琉璃塔第九層的窗臺眺望遠山。
她百無聊賴,發了一下午的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個人若只有幾十年的壽命,會覺得時光匆匆,江山易老。倘若生命與天同壽,那麼再美的景色都會變得習以為常。
上上上次醒來的時候瑪桑是這樣,這次醒來還是如此,連鳥叫聲都沒有變,阿蘭那開始犯困。除了大祭她沒有別的事要做,她每回大祭之前甦醒,大祭之後沉睡,活得越久就越不愛出門,連呼吸都變得憊懶,她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有見過瑪桑王室以外的人了。
霞光漸收,好像天穹落下了一層灰色的幕布,千山萬水次第黯淡。寧靜的夜降臨了,高低不平的草木都沉進了黑暗裡,涼風吹起阿蘭那的髮絲,稍稍讓她清醒了些。於是她看見,明明滅滅的光從陰鬱的叢林中浮起,向著無垠的夜空飄散。當它們隨風來到眼前,阿蘭那才發現那是紅色的煙花,帶一點柔和的光暈,像燈籠上工筆描畫的花朵。阿蘭那感到稀奇,伸出手指觸控其中的一朵。它緩緩停在她指尖,微微發燙。
煙花點亮了她的雙眸,她忽然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她沒見過的東西。它們從哪裡來?是誰施的術法麼?她的睡意沒有了,提著裙擺下了塔,鞋也不穿,赤著腳丫子就往林子裡跑。她追著燦爛的煙花,想要找到施術的那個人。她疑心那是個女孩兒,因為這煙花就像一場夢,只有女孩兒的夢才會這麼美麗。
終於,她在溪谷邊發現了那個女孩兒。煙花圍著她浮動,像一盞盞為她守夜的小燈。她睡在草叢裡,長長的眼睫一抖一抖,穿的衣裳很奇怪,青衣右衽,寬袍大袖,阿蘭那從沒見過這麼怪異的裝束。
阿蘭那悄悄靠近她,她睡得太沉,竟沒有發現阿蘭那。阿蘭那戳了戳她蒼白的臉龐,發現她白皙的頸間有密密麻麻的血點兒。阿蘭那一看就明白了,這小娘子教毒蠓咬傷了。瑪桑蚊蟲多,毒蠓是其中最厲害的蟲子,咬上一口能教一個小兒斃命。毒蠓什麼都不怕,獨獨怕光,小娘子很聰明,放出發光的煙花來驅趕毒蠓。
小娘子在發燒,阿蘭那不敢耽擱,把她揹回了琉璃塔。阿蘭那找出解毒的藥草熬成苦湯餵她喝下,還給她用濕巾帕退燒,雖然這巾帕已經擱了一年沒人用了。阿蘭那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天女,十分細心地為小娘子脫下髒汙的衣袍,換上她自己的紅紗金線綢裙。
小娘子看起來孱弱,個子卻高挑,衣裙尺寸太小她穿不下,阿蘭那拿出她最胖的時候穿的裙子,給小娘子換上。脫下裡衣,一看便知這娘子是個修道之人,竟有八塊腹肌。阿蘭那自認為是個強壯的天女了,都只有一塊腹肌。褻褲就不換了,阿蘭那怕娘子害羞。
阿蘭那只有一床被褥,讓給小娘子蓋,她自己抱著衣裳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