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見誰都像是一家人。第一片雪花飄下來的時候,我和母親正站在天府廣場,背後是輕揮巨手、指點江山偉大領袖,面前是一幫子歡呼雀躍,拎著各種小吃在草地上吃喝拉撒,扭來扭去擺姿勢照相的人民群眾。母親此行的目的簡單明瞭:喝酒。
風嗚嗚地吹,為這場突然而至的狂歡推波助瀾。我拉拉衣領,感覺有點像踏入秦境的荊軻。
母親給高叔叔打了個電話:“我們到了。在譚氏官府菜?好的,這就過去。”
說完她塞些錢讓我隨便逛逛,自己打車去了紅照壁那座雕樑畫棟的飯館。她總是幫高叔叔做這樣的工作,杯深酒滿、夜夜笙歌,一顰一笑一桌酒,搞定那些能喝善喝、腦滿腸肥的電信官員。望著母親削瘦的身影,我想起那個有名的羅馬皇帝第一次看到高盧時的狂言:“來了,看到了,搞定了。”叫人敬畏的膽氣和力量。可我寧願她只是個普通婦人,每天嘮嘮叨叨在家洗衣做飯,等老公孩子放學回家。
我的母親,年輕時也曾賢淑有禮、相夫教子。像所有可敬的中國婦女一樣,她曾想把畢生的精力獻給她的第一個男人。直到這個男人在改革開放之初捲走了家裡的所有財物。打我記事起,我們總是在各種男人的生活中徘徊,不即不離,不助不忘,倒是暗合道家對陰陽關係的看法。那些男人有的是職業地痞,有的是職業流氓,總的說屬於社會邊緣人群。那時嚴打的風潮還沒有來,他們在街面上提刀四顧,躊躇滿志,凜凜威風引得無數大姑娘小媳婦側目,也成了當時鼻涕橫流的男孩子們心中的偶像。這批人後來或者進了監獄或者當了老闆或者成了死人。總之,時光無情地衝刷下來,他們七零八落,再也找不著北。
光輪(3)
不過,男人們也並不全這麼不靠譜,這樣講對我母親也不公平,顯得她社會圈子太窄。
一個男人的社會圈子窄人們會說他老實巴交,翻譯過來就是沒大用,普遍的觀念是一定要交半城朋友,睡十幾二十個姑娘才不枉白活一世。對於女人,人們則會說她安分守己,意思就是姿容平淡、不值一曬。作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社會主義新女性,這兩種觀念我都覺著彆扭,有必要堅決反對。另一方面,我記得每一個那些年來找我母親的男人,其中確有幾個異類。其中之一是個大學教授,戴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鏡,暱子西裝、格子領帶,在實驗室裡研究了一輩子立方氮化硼,每次到我家不是扛一包米就是提一桶油,要不就是幾斤雞蛋,一盒子牛奶糖什麼的。看在牛奶糖的分上,我挺喜歡他,後來聽說有人寫檢舉信到他單位,他在競選系主任的關鍵時刻敗下陣來,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在我家出現。再後來,我們就遇見了高叔叔。
母親坐車去譚氏官府菜應酬高叔叔的客人,我一個人在街上四處溜達,盡力想象父親的容貌。然而沒有用,他像個空氣泡泡在我腦海裡盤旋,從泡泡裡折射出的光影幻象無數。
曾經有段時間,我懷疑父親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大人物,為了某種高深莫測的白痴理由,像國王把公主寄養在森林中一樣,把我和母親放逐到茫茫的塵世中,時間一到,他自會派出牛逼哄哄的手下接我們回到世界中心,從此幸福快樂、一生一世。後來我逐漸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凡人,世界中心遙遠得沒譜,我好像被衝進下水道里的一坨屎,除了我媽,即使立馬消失也不會有人真正在乎。這比喻雖然粗俗,道理卻著實沉痛。我把這句話寫到中學的作文字上,傷春悲秋,很是自鳴得意了一番。
我的老師是當年師範學校的狀元,機緣巧合之下被分到我和母親所在的小城,他看到我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自傷身世,答我以範縝:“人之生比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牆落於糞溷之側。”
這就是古人的想法,一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