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他遣人向阿父阿母買下了她。整整七百枚寰錢……日後,大約方圓數百里都要爭傳村東陶工家的阿荼遇了貴人罷。
一隊輕騎,數千裡疾行。直到乘著屯放獵物的田車一路駛進咸陽城,檖木素漆的雙輪平緩地軋過咸陽宮冀闕下的鳳紋青磚時,一路心下忐忑的鄉間少女,才驀然被眼前這情形驚得有些發懵……
宮中的內侍安排她住進了這一處喚做清池院的偏僻院落,又分了一名宮婢同一名寺人服侍起居。自那天起,阿荼就再沒有見過其他人。
住進這兒的第二天,宮婢蒲月為她送來了新衣,是兩套平紋絹的三繞曲裾深衣,一身淺絳,一身淡青。
那衣料細膩柔潤得彷彿微微泛著光,工巧已極的平紋織繡,領、袖、襟、裾皆鑲了彩緣,腰間是提花菱紋的絹帶……她一時間竟不敢伸手去碰觸,生怕自己指掌間粗糙的薄繭摸壞了這樣精緻的衣裳。
曲裾於庶民而言,是隻有一年中重大祭祀時才能穿著的禮服,而對士族公卿,卻是平日裡再尋常不過的衣物。
往後的日子……大約與她以前的十四年都會完全不同的罷,阿荼心底有些無措地想。
——轉眼間,到這兒已整整兩個月了。
她微微收了心神,沿著菱格紋的青磚臺階拾步而上。
清池院是咸陽宮中附屬於主殿的偌多小宮室中最尋常不過的一處。兩進三間的格局,堇塗垣牆廡殿頂,圓頭篆字的四鹿紋甓瓦,穿鬥式的柏木樑椽。簷宇下,青磚臺階兩畔是卵石砌成的簷溝,雨天作散水之用,潤青與瑩白兩色極隨意地交雜相間,斑駁可愛。
阿荼所居的內院正室,是典型的“一宇二內”式結構,居中一間為正堂,東西兩旁是側室。
一路進了門,已是仲夏天氣,室中上月便換下了春日的藻席,鋪上了細篾織成的精緻竹簟。光潔的竹面微微泛著潤青的顏色,單看上去,便彷彿透了幾分清爽的涼意。
這間正室大約三丈見方,被一架彩繪透雕漆座屏分作了一大一小兩個隔間,較為寬敞的東側為迎客的廳堂,而屏風西側則是主人平素用餐之所。黑地朱繪的鳥足漆案上已擺好了今天的朝食——彩陶的圓敦裡盛了粱飯,附耳深腹的青銅盂中是魚羹,一旁放著繪漆木梜和飯匕。
只有羹和飯,這樣簡單的飲食,在咸陽宮中,實在算得上粗糙了。
安靜地跪坐在案前的竹簟上,細細用畢了飯食。而後,阿荼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向了西窗下那張一尺來高的檜木小漆幾,几上置著一尊精巧的青銅箭漏,她凝目仔細看了看那浮箭上的刻度——現在,才不過辰時一刻。
清晨熹微的昀光透過東窗灑進了室中,被彩繪鏤雕的髹漆屏風斜斜篩過,光影斑駁,細碎了一地淺金。
迎著這微淺柔和的暖意,阿荼斂衽起身,走出了屋子……今日,院中那一架松蘿還待人蒔弄呢。
自住進清池院的那一天開始,阿荼便有些無措地發現,自己每天的日子就是整日整日的無所事事。這裡見不到什麼人,沒有什麼事需要做,宮婢蒲月與寺人孔監都一慣謹慎寡言,連話也不會同她多說……而加深了阿荼無措的是——她既不會秦語,更不懂雅言。
在這個離故鄉千里之遙的地方,身邊永遠只有兩張陌生的面孔,出口是她勉強聽得懂的異地鄉音……阿荼心底開始茫然,甚至隱隱有些慌亂害怕起來——或許,自己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這樣一方小小的院落裡,看著頭頂小小的一片天,每天週而復始地過著朝食、下餔、晚寢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阿荼開始夜夜夢到鄢陵——儘管這樣的夢自那天離開故鄉後便時常會有,但也從來沒有像這樣頻繁過。
在她夢裡,鄢陵的洧水永遠是清澈見底的樣子,分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