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昨兒說好了去鏡湖遊船的。」惡童不樂意。
謝尋微彎下身,同坐在蒲團上的他說:「不聽話,尋微就不喜歡你了。」
惡童身上一僵,別過臉,哼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小爺才不稀罕。」
謝尋微送走穆知深,搬來紅漆小案,擺上黑白棋盤。
「我們下棋?」謝尋微提議。
「不下。」惡童捧著臉生悶氣,「我在陰木寨自己和自己對弈了兩百年。」
「看書?」謝尋微又問。
「鬼國宗卷每一個字我都能背下來。」惡童冷冰冰地說。
「那你同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兒?」謝尋微拉他袖子。
「我活到六歲,死了。」惡童道,「說完了。」
謝尋微感到頭疼,他忽然明白了,生前那個百里決明為什麼說他最討厭鬧騰的小孩兒。
兩個人陷入沉默,簷溜下的水滴滴答答,石階上洇出煙霧一樣的深色水跡。帳幔在風裡飄,燕子樓當著風,涼涼的月色順風而來。
惡童終於開了口:「尋微,我是不是很討人厭?」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臉上沒有悲喜,「他們同我說大任擔於我肩,我必須勇敢,必須懂事。我須得苦讀經傳,我須得勤練術法,所有人都盼望我長大。可我還是忍不住任性,偷偷跑出去玩兒,一個人爬上金磚寶塔,坐在最高的屋簷上。整座山的人都跑到下面,喊我下去,最後還驚動了我爹孃。我偏不下去,我就喜歡看他們氣個半死又拿我沒辦法的樣子。」
夜風拂過他的發梢,他白皙的臉頰對著蒼白的月色,像一張紙,沒有血色。
他說:「其實到今天,我已經五百多歲了,我早就應該長大。所有人都要長大,沒人可以一直活在童年,即使是鬼怪也不例外。對不起,我讓你為難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回心域了,你早點休息。」
他正要離開,謝尋微拉住他的衣袖。
「最後問一個問題,」謝尋微攥著他的袖角,「你同師尊到底是什麼關係?」
惡童沉默良久,蹲下身,將謝尋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尋微,你有沒有體會過下墜的感覺?我有時候想,世界就是一個小孩兒手裡的石子兒。小孩兒把石子兒往外一扔,世界就產生了。當石子兒落到地上,世界就結束,這漫漫塵世就活在將落未落的瞬間裡。萬事都有盡頭,所有人都有落地的時候。但死而不亡的鬼怪沒有盡頭,我和百里決明永遠在下墜,無休無止地下墜。」他低著頭,輕輕說:「不同的是,他的苦痛,我替他受了。」
溫熱的六瓣蓮心在謝尋微的手掌心裡跳動,像一個小小的太陽。謝尋微有些發愣,怔怔地仰起頭,注視那雙暗紅色的眼眸。悲哀柔軟的光在他的瞳子裡蘊聚,謝尋微好像在那雙紅色眼眸看見了師尊。
謝尋微心中莫名湧起無限的悲哀,恍若有冰冷的海潮洇埋心房,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惡童轉身要走,謝尋微再一次拉住他。
「走吧。」
「去哪兒?」惡童疑惑。
「去遊湖呀,」謝尋微笑意盈盈,「你不是想要划船麼?」
惡童別過臉,不滿地嘟囔:「你未婚夫不讓我們去。」
「第一,穆師兄不是我未婚夫。」謝尋微鄭重地說,「第二,他若敢攔,你就把他燒成禿子!」
這次他們不光無視了穆知深的叮囑,還打破了百里決明二更前必須回家的禁令。夜深了,木芙蓉的落紅鋪滿黯淡的小徑。初一抱著睡著的惡童回小院,謝尋微跟在後頭,侍女們無聲地退避,初一把懷裡的人放上床榻。惡童迷迷糊糊的,眉關緊緊鎖著,不知道夢到了什麼。謝尋微俯下身,幫他掖被子,冰涼的發梢拂過他的鼻尖,他好像被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