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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生活,在舞臺上的演繹卻要經過藝術的誇張以達到一目瞭然的效果。因而每一步路每一個動作要有勁的表現才能顯出精神。精神才是一部戲曲表演的關鍵所在。所有的身段、舞蹈、歌唱都只是一種外在的表演形式,即使同一個劇本同一個故事,由不同的演員表現出來也全然不是同一種效果。表演水平高的演員,可以將身子的風度、面部的神氣和內在的感情融會貫通結合起來,使表演更生動靈活且富有感染力。這要看演員的天分和對戲曲的領悟能力。這大概才是明叔要我與毓敏秀練習的真正原因。所謂神的練習,講究情感的交流,眼神的交匯,這絕不是一面只能反射人影而沒有感情的鏡子所能達到的效果。

有了身段,還得有唱功。這是毓敏秀的死結。雖然她低沉的嗓音具備小生得天獨厚的條件,但她蹩腳的閩南語可以瞬間把一部肅穆莊嚴的歌仔戲變成一部笑料迭起的小丑劇。為了幫助她練習閩南語,明叔向整個戲班下了死命令,不準任何人和她說國語。她的任何需求如果不能用閩南語表達,就讓她自生自滅。因此鬧過很多笑話,也算我們艱苦煩悶的訓練生活中一點點歡樂的調劑。

那三年是我們在戲班最艱苦的三年。我每日陪著她練功,陪著她落淚,陪著她疼痛,風雨不改。那三年也是我在戲班最幸福的三年。我每晚伴著她入睡——雖然是不同的床上,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最後一眼看的是她,醒來第一眼看的也是她。有時候太過勞累起晚了,還會手忙腳亂地伺候她穿衣。因為常常受傷需要揉散淤血,我幾乎摸遍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是憐惜,是深深的憐惜,而不是猥褻。那時候我覺得我像她的妻子。愛情再沒有了固執的男女模式,沒有了非要在一起的執念,而是朝夕相對同甘共苦的兩個人,是生活的點點滴滴、相濡以沫,是微笑,也是眼淚。

那三年我幾乎忘了兩個人的存在——丁建國和丁建業。丁建國的建材公司最終破產了,欠了很多外債。我偶爾從毓敏秀口中聽說,他不知道透過什麼途徑找到了一個經營服裝公司的合夥人,準備東山再起。他還是很忙,很少回戲班。偶爾團聚的時候,毓敏秀因為害怕他看到滿身的瘀傷,沒有和他過夜。她在那些夜裡向我傾訴他不理解她的淡淡愁思,但都只是蜻蜓點水一筆帶過,不復當年記事本上的濃厚熾烈。這多少算是我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就好像她無意中吐露了他們夫妻生活並不和諧的真相,證實了我曾無數次想象過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的場面不過是無數次自尋苦惱的想象罷了。性這回事,大概是起於沒有快感的興奮,終於沒有興奮的快感吧。所有重複的東西都會緩慢而不可避免地失去第一次的美好和求而不得的期待,就像倘若我們日復一日地重複“我愛你”,它最終就會變成無關痛癢的“早上好”三個字。丁建業算是徹徹底底的子承父業了。他騎著丁永昌那輛殘舊的摩托車走南闖北地找戲,時不時給我帶回一些附近城鎮的特色小吃和稀奇玩意。他可能還說過一些讓我多忍耐一段時間或者委屈我的話,但那時候我滿腹心思地想著和毓敏秀分享那些吃食,大多都成了過耳旁風,最終連同那些稀奇玩意沉睡在時光的箱底。

毓敏秀一場不落地參加了所有演出,嘗試了所有的角色,從沒有生命的到有生命的,從一棵樹到一隻老虎一頭牛。後來她的閩南語發音稍微標準一些了,可以開口說幾句話了,就開始演個強盜頭子、婢女、乞丐婆。她把“婆婆”說成“分不到”,把“薛金蓮”說成“刷金煉”的時候,我就哈哈大笑。我一步一步看著她成長,一步一步陪著她由一個無辜又茫然的小婢女變成一個目光堅定足挑大樑的當家小生。

第三年末,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年關,戲班搬到了歌仔戲的故鄉——宜蘭。戲班由野臺歌仔戲班正式轉化為內臺歌仔戲班,我們將長居此地。這是毓敏秀做的決定。三年的凍結時間,戲班總算穩中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