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連他自己在歷次的政治審查中也沒有說清過,因為未定案比定了案更難申訴的事並不少見,而旁人則多是隨意推測和臆造。大概情形是:仇道民那位曾以鄉村建設的主張競選過偽國大代表的父親,望共產黨百萬雄師渡江南下之風而攜全家老小倉惶竄逃香港,他們家的一位遠房侄子為表叔兼主僱挑執行李隨同而去,偏這位侄子鄉土情深,又自投羅網而回。這時,家鄉已經紅旗招展,梭鏢林立,他這“狗腿子”無法立足安身。當打聽到仇道民當了縣長時,便跋山涉水,忍飢挨餓來投奔這位昔日的表兄,為尋求保護,他向表兄告知了所有的情由,仇道民一聽十分驚恐,便把這一情況向上級反映了,上級指示他立即扣押來人,聽候審查處理。這位地主家的遠親,其實幾代以前就已經“遠”得成了主奴關係,仇道民與他也只有洋學生與放牛娃之間的一二次見面。他是個文盲,怎麼也說不清自己的來意,更回答不了那一串串的盤查追問,這就叫“破綻百出,特務無疑”。於是繩索加身,步步勒緊,飯菜無多,日餓一日。而這人又偏是個憨直急性的人,耐煩不下,既然縣長表兄救不了他,他也不用為誰負責,便乘雨夜潛逃了。這就苦了仇道民,究竟這人是逃走還是被放走,無法證實,當時,通敵的罪名之大,大得無邊,怎麼處理都不能說是過分。縣長縣長,一縣之長,上下左右垂涎謀取這個權位者不乏其人。幸而仇道民這人雖有書呆子氣,不被人欽佩敬畏,卻也不被人深惡痛絕。如實地說,他平時待人還是十分熱情的。此時,便有人為他說話解圍了,只將仇道民開除工作,送回原藉了事。然而,說了事只不過是單位這一方,對仇道民來說,回原藉卻還有無法了卻的麻煩。革命的縣長還原為地主崽子,他過了兩年千夫所指,人人側目的艱難日子。書生成為苦力這才算得是真正的“脫胎換骨”。幸虧身居高位的老同學中還有人記得他,當李青霞每每想起她翻越李家後院那堵高牆出走的舊事時,也就想起了接應她的故舊仇道民,當年小鎮舞臺上的那對情侶是假,他險些成了李青霞的姐夫卻是真。這樣,舊誼不該遺忘,經她的四方聯絡活動,得到多人伸手救助,才又把仇道民安放在現在這個教書的位置上。然而,這些關照他的人並不稱道他,覺得他夫子氣十足,甚至還有些呆傻,大禍臨頭時,連躲閃都不會,在這些人眼裡,似乎仇道民從來就沒有輝煌過,他們一點不掩飾這種關照僅僅是出於同情。正是因為這一點,李青霞堅決不同意姐姐再嫁給仇道民,此所謂時過境遷是也。幫他恢復工作算是另一碼事,仇道民對李青霞理當感激零涕。同時,他也該感謝那位逃跑的表兄弟,表兄逃回家後,他在屋後的地洞裡躲了半年多,眼見著年邁的老母實在無法找來食物供他,他自己也憋悶得熬不下去了,便用幾根薯藤勒緊了脖子。他的死只少可以告慰人們,他已不可能作為特務為害了,更何況他以前一直是扶犁吆牛過日子,從來沒有涉足政治的經歷,哪像個當特務的料子?這至少可以給有心救護仇道民的人減少些後顧之憂。
經歷了一場大挫折之後,仇道民踏上講臺,開始了新的工作,他雖無東山再起,捲土重來的雄心壯志,可也有抖擻精神,努力工作以雪前恥的想法。然而,形勢的發展變化給這位“老革命”以“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感覺。仇道民總是反省自己,希求自己能夠適應周圍變化多端的環境,可是,這環境卻不斷地捉弄他,搓揉他。當初,他投身革命大潮,受到了同志們的熱忱歡迎。現在側身於同事之中,供白眼人近觀遠看,遇到的多是冷言冷語。在眾多同事看來,仇道民這個近三十歲的單身漢,有時顯得過分地小心拘謹,有時又表現出衝動而又傲慢,都疑心他的情緒多少有些神經質。總之,仇道民有如寡婦再嫁,身價大跌。何況,現在大局已定,尊卑有位,掌權者唯我獨尊,趨附者唯命是從,是非準則只在上級領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