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便不再說什麼,也不便說什麼;臉上沒什麼表情,是不知道該做何表情;她替張愛玲覺得難堪,於是張愛玲也就益發難堪了。
這件事,從此成了張愛玲心上的一塊石頭,壓了大半輩子之久。
——也是因了這個緣故,她後來才會大聲喊出“出名要趁早”那句話,因為成名太晚,快樂也來得不那麼痛快。
她是深深地被《西風》獲獎的這件事給傷著了。“窮”已經像個紅字般烙在額角,讓她羞窘;這次徵文獲獎,原以為可以給自己掙點面子的,不想鬧了個烏龍,更加鬱悶。
幸好她不愧是寫小說的天才,最擅揣摩別人心思,把這項本領用在猜考題上,無往不利。年底成績放榜,她居然門門功課考第一。港大文科二年級的兩個獎學金,也被她一人獨得,不但學費膳宿費全免,還有希望畢業後免費送到牛津大學讀博士,總算揚眉吐氣。
一個素以評分嚴厲出名的英國教授半是服氣半是負氣地說:“我教了幾十年的書了,還從來沒有給過這麼高的分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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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的張愛玲依然是特立獨行的,但是終於也交到了一個好朋友,交往了許多年。那就是炎櫻,在張愛玲一生遇到的女性中,炎櫻的重要性僅次於她的媽媽和姑姑,還在蘇青之前。
清高自詡的張愛玲會那樣真誠而迅速地喜歡上炎櫻,是出於欣賞——炎櫻是她之外另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而且是另一種方式的特立獨行。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要麼性情相投,惺惺相惜,要麼性情各異,相輔相成——而這兩種情況,竟同時發生在她們兩人身上。
第四章 香港的求學歲月(4)
炎櫻是美的,一個混血的錫蘭(今斯里蘭卡)女孩,瓜子臉,丹鳳眼,黑眼珠,黑頭髮,但面板是褐黑,黑裡透紅,輪廓鮮明,身材嬌小而豐滿,營養過盛一般,精力也過盛,有著初生嬰兒般的坦蕩與快活。笑容燦爛,笑聲響亮,說話又快又不講理——不講理法。她原名Fatima Mohideen,炎櫻是張愛玲給取的名字——炎炎夏日裡的一顆紅櫻桃,很恰當的名字。然而炎櫻未必喜歡,她後來要給自己改名字“莫黛”,可張愛玲說聽著太像“麻袋”,於是她又改名“貘夢”——貘是一種吃夢的動物。然而我終覺得,都沒有“炎櫻”這個名字好,聽著有色彩有形象還有熱度似的。
炎櫻很天真,也很熱情,充滿了感染力,和張愛玲一起逛街,買東西總是要想方設法地抹掉一點零頭,可是她討價還價的方式很活潑而可愛,總是讓店主心甘情願地讓步。她會翻開兜叫店主看她所有的錢,並且一一數落給他聽:“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買東西,後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於是店主便心軟了,既是因為她誇讚他店裡的“貨色實在好”,也因為感動於她的孩子氣,於是說:“就這樣罷。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熱心地指給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櫻很風趣,有真正的幽默感,時不時地迸出一兩句語錄來,真正妙語如珠,報上登出加拿大一胎五孩的新聞,她評論說:“一加一等於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於五。”
她個子小而豐滿,時時有發胖的危險,然而她從來不為這擔憂,很達觀地說:“兩個滿懷較勝於不滿懷。”(這是張愛玲根據“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翻譯的。她原來的話是:“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張愛玲的好友炎櫻
看到花間蝶飛,她會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形容一個女人的頭髮黑,則是“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