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後抄家。形勢已不比當年,要曉之以理。”趙多多說:“時間到了,幹掉就是。”四爺爺趙炳搖搖頭:“抄回東西,再把他們趕出正屋,已經夠他們受的了,不可妄為。”
高頂街開起會來。會後趙多多領上一夥民兵,吶喊著開進大院。開始抄家了。長脖吳手捧一個本子,上面拴了支鉛筆,一件一件登記。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邊就是抱朴、見素和僅剩下的女僕桂桂。茴子的面色慘白,秀美的細眉擰著,紅潤的下唇咬在了嘴裡。整個抄家期間,茴子一聲也沒有吭。含章哇哇地哭著,見素也哭了,茴子只讓他們哭去。兩個孩子越哭越厲害,直哭到天色將晚,喉嚨嘶啞。一個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裡的幾個人就用毛毯鋪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閤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東西都由一個木輪車子轆轆地拉走了。趙多多臨離開時宣佈:院裡只有幾個廂房歸老隋家這幾個人,大正屋歸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趕緊將剩下的東西搬回廂房裡去,三天之後貼封條……抄家的人離開了院子。
抱朴對茴子說:“媽媽,我們搬到廂房裡吧。”
茴子仍不吭聲,只是動手去給幾個孩子搬被褥,把他們領進廂房裡。她自己卻仍回到正屋,躺在鋪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抱朴和弟弟妹妹來叫母親,她也不起來。後來她坐了,手拉抱朴的手說:“抱朴,你是老隋家的長子,我跟你說: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給了我。老隋家就剩下這麼一點東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守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朴終於明白茴子是不會離開正屋的了,就領著含章和見素去廂房裡了。
隋不召來到院裡,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見了他就罵,說他沒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陰曹地府裡等著他算帳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澤,低頭走著,兩條小腿比以往任何時候交絆得都厲害。三天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民兵來封門,茴子說把我封在屋裡好了。封門的事只好作罷,但他們說再給你三天的期限,到時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這一夜茴子在正屋裡不停地端著蠟燭走動,用手摸著窗欞上的雕花,摸著簷下長廊裡的硃紅漆柱子。天亮了,她讓抱朴領上含章和見素找叔父玩去,說她嫌吵鬧,要好好睡一天覺。抱朴於是就領上他們走了。他將弟弟妹妹交給了叔父,自己就轉了回來──因為他踏入叔父屋門的那一刻,突然那麼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著,一進門就滿頭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見茴子安靜地躺在炕上,這才回了自己的廂房。
茴子從炕上坐起來,換了她最喜歡的幾件細綢衣服,又對著鏡子把眉毛描長,抹了口紅。她這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動不動,足有半個時辰。後來她從屋角拿出一個瓷碗,吃了裡面的東西,又喝了幾口。她重新對著鏡子,擦去了唇上的一點水珠。她接上關嚴了正門、窗戶,從五六個地方點燃了房子──這些地方她夜裡全細心地抹過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著,她躺在了炕上,閉上了眼睛。她等待著,面容美麗而安詳。
抱朴在廂房裡突然聞到了一股怪味,接上聽到了劈啪之聲。他仰起臉來,正好看到翹翹的正屋屋簷上,一團紅火成球狀落下來。他喊了一聲衝出去,完全懵了。他發瘋地用手去捶打屋門和窗戶,紅色的炭火不斷從屋簷往下落。門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內滾著煙。
茴子還是靜靜地仰躺在炕上,這時兩手摳進了席縫裡,手指上流出了紅色的血。
抱朴攀上窗臺,砸碎了玻璃,還是鑽不進身子去。這會兒一群人湧入院門,手持斧子鐵鍬、水桶之類,吶喊著圍上來。火舌在簷角上舔著,簷角“譁噠”一聲跌落下來。破碎的紅火炭披在牆上、廊柱上,又被風吹在空中。衝上來的人群手忙腳亂地尋找水井,有的挖起土就往高高的屋頂上揚。抱朴喊著:
“媽媽──!屋裡有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