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牢,鬆鬆欲脫,似響不響,從容不迫。人們坐在地上閉目傾聽,覺得如墜仙境,神妙恍惚。當吹拉的人歇息喝水時,遠遠近近的人群都發出呼呼的吐氣聲。有人忽然記起要問一下從哪裡找來這樣一班神手,一問才知是張王氏領來的。再沒人驚訝。一會兒彈奏繼續開來,大家停止吐氣,眯上眼睛。正聽著,一陣尖溜溜的聲音突然摻入,所有人都立即睜開了詢問的眼睛。彈奏頓時停下。
有人終於看到,跛四不知何時混入了人群,這會兒正淚水縱橫地坐在一個老門檻上,從衣袖裡取出了長笛。人們怒喝起來,趕他走開,他不聽,只是吹著。有人用腳踏他,他依舊吹。看泊的二槐掮槍走過去,非要折斷他的笛子不可。他抱緊了笛子在塵土裡滾動,最後才尋個機會跑走了。
吹奏到了半夜,寒露打溼了所有人的頭髮。琴皮受潮,樂聲低啞,近似嗚咽。這會兒人們都聽到那個尖尖的笛音又從河灘上飄來,心不由得揪緊了。午夜的笛音原來是什麼都代替不了的。它的魔力第一次這樣完整而充分地展露在全鎮人的面前。它像女人歌唱,又像男人哽咽,無限歡樂中透著無限的悲傷。笛音像秋夜一樣冰涼。它跳動不止,像是用彈弓把音符一個一個彈射過來。跛四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緣故,要這麼無休無止地吹奏?沒有人知道。只是這笛聲讓人們很快沉浸到往事裡,想想自己的痛苦與歡樂,想想小時候的大虎光著屁股,在水渠和河汊裡捉魚。蓖麻林裡,大虎也做了個綠色的小笛子,吱吱地吹。他有一次攀到杏樹上,掰下透明的樹膠就往嘴裡送,誤認為它和張王氏的野糖是一種東西。笛音尖尖,在笛音裡,人們又漸漸看到軍衣破爛的大虎躺倒在前方的黃土上,額頭蒼白,嘴角流血。慢慢的,蓆棚下拉琴吹奏的人哀嘆起來,最後自愧不如地放下了手裡的樂器。他們也像大家一樣地聽遠處的笛音了。這樣又停了一會兒,笛聲突然猛地止住了。所有人都悵然若失,茫然四顧。明淨的夜空裡,星星低垂著,露水越來越重。看泊的二槐提著槍奔跑起來,不斷踩了坐著的人。他用手板出一條通道。大家望了望,差不多一齊脫口喊道:
“四爺爺。”
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緩步從人們剛剛閃出的通道上走過來。他黑亮的、一滾一滾的眼睛四下裡瞥幾下,然後就垂下寬寬的眼皮,只看著腳下的路。他頭皮颳得光光,臉上修得沒有一根鬍鬚。頸肉有些厚,面色出奇地滋潤,泛著紅光。腰部很粗,挺得筆直,腰上紮了一條寬硬的皮帶,醬色的寬衣收束在皮帶裡。老人神色沉重,長眉不安地抖著。可是溫厚的面容和緊閉的嘴角,又安慰著和堅定著所有的人。醬色衣服是手工做成的,針腳細密,佈扣周正。這種衣服的雙袖是跟衣身連在一起裁成的,正好顯出他特別堅厚的肩頭和上臂。臀部巨大,坦然平靜。他每一步邁得都很穩、很慢,直走到蓆棚下才停住。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四爺爺身後還走著主任欒春記、書記李玉明。四爺爺站在蓆棚下,輕輕咳了一聲。吹奏樂器的陌生人一齊站起來,一改工作時的麻木鬆懈,慌慌地彎腰點頭,用力地笑。四爺爺不做聲,伸出闊大多肉的手掌往下按了按,讓樂師們坐下。他微微彎一下身子,給樂師們一人添了一碗冷茶,然後往草屋走去。
草屋裡各種細碎的聲音早已停止。老婆婆手扯小兒子小步疾趨迎向四爺爺,失聲叫出來,哦哦地哭了。四爺爺握住老婆婆的手,有四五分鐘。老婆婆的肩頭軟下來,抽著,抖著,越活動越瘦小了。她泣不成聲,在嗓子眼裡哭訴:“四爺爺啊,大虎的事驚動了你呀!這怎麼好,這怎麼……好!我命苦啊,老隋家這一族人都命苦啊。四爺爺,驚動了你……”四爺爺鬆了手,往前一步,看了一會兒大虎的照片,動手去取香。他燃了香,深深一揖。張王氏從昏暗的角落裡走出來,垂手站在老人一邊。她嘴角比以往任何時候縮得都重,面容無比蒼老,看